第二天,许抒悦没有见到唐冰。
第三天也没有见到。
所有他出演的剧情被放在整沓剧本的最底下。
刘导黑脸黑了两天,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
第四天,唐冰终于出现了。
他被前后一群工作人员簇拥着,披着宽大的纯白的羽绒,单薄的身形无依无靠地拢在里面,一张巴掌脸更显苍白。
他今天话很少,精神也愣愣的,看见许抒悦只勉强牵牵嘴角算是打过照面了。
一场对手戏拍下来,场上最新来的实习生也看出他状态不佳。
刘沫意站起来,把剧本卷出难以恢复的弯曲。大家纷纷屏住呼吸,为唐冰捏了把汗。
他走近,蹲在唐冰面前,盯他三四层唇膏也不上色的双唇。
“不太好。”
他语气很稳,不怒自威的气势:
“你觉得呢?”
唐冰掀起眼皮,看他。
许抒悦张张唇,想为他说点解释的话。但她的心跳不正常。
隐隐有一种感觉——唐冰今天的状态和她有关。
刘沫意最终还是心疼自己一手带出来的演员,放他回去休息了。许抒悦想跟,被簇拥着的唐冰的工作人员挡在最外面,一句话也说不上。
方茗的脸色也欠佳。
剧组休息,她正好有时间跟着她回禾帆谈判。
许抒悦安排昭昭给公司的员工带了下午茶,正分发的时候,文洲刚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和她们擦身而过。
下一秒,她好像刚发现许抒悦似的,挂上颇具艺德的假笑:
“我能要一杯吗?”
说完,没等昭昭反应,从她怀里的纸袋里精准地捞走了一杯咖啡。
“多谢!”
她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早知道就在咖啡里下泻药,看她那腰还扭不扭得动。”
昭昭噘着嘴。
“何必给人留把柄。”
许抒悦今天的眼妆深棕色,比平时锋利,眉型凌厉。
昭昭感觉到,从进入公司大门以来,她就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
——
方茗紧赶慢赶才跟上她的脚步。
她神色很紧张,语气急促,但很轻:
“唐冰他不是生病。”
许抒悦的脚步冻住了。有什么不安的想法在她心里发芽。
“我听说那天他去了钱老板的饭局,就一直没出来,第三天他的助理接到电话才上门领人,回来的时候衣服从头到脚被换了一身,人精神恍惚,站也站不住,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许抒悦感到一阵晕眩,她扶住了方茗的手臂才没有栽倒。
“抒悦姐,需要帮忙吗?”
有戴着工牌的小姑娘走过来,关切地。
“我有红糖水,还有止痛药……”
“谢谢你。”
许抒悦过了好久才挤出一个微笑,
“天黑了,你还不回家吗?”
“今天我们没有人下班,大家都等着感谢你的咖啡呢。”
“抒悦姐,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粉丝们都牵挂着呢。”
许抒悦一只手强撑着扶住墙角,顺着乳白色墙面缓缓往上面看。
禾帆的展示墙贴着她出道以来所有的影视剧海报和她手握各种奖杯的照片。
他们把她摆在最醒目的地方,整整七年,见证了禾帆从籍籍无名走向如今盛景的光辉之路。
高跟鞋传来清清楚楚的磋磨钝痛,这么多年了早就隐忍成习惯,可许抒悦今天格外敏锐,仿佛只有这样,她的心痛才能浅一些。
——
“谢总。”
她冲办公桌后面的人招呼:
“抒悦啊,坐。”
男人的笑容挑不出错:
“阿茗,你也坐。”
没有意料之中的剑拔弩张,但谢保和的话里话外充满商人精打细算的试探,许抒悦很不习惯。
“最近在组里还好吗?和别的演员搭戏,感受如何?刘沫意跟李方御比起来,脾气是不是差多了?”
许抒悦脸色不好,语调拖着,没有精神:
“谢总有话直说吧。”
谢保和知道她一贯是这样的脾气,也不兜圈子了:
“我是想问你,林婳要接Stella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公司安排就是,我没有意见。”
谢保和偏头看她,表情玩味:
“真的没意见?”
“那为什么不按公司的意思,给你师妹发一条宣传视频?”
“对我们来说,你和小婳就是手心手背的肉啊。与其这个资源落到别人手里,不如留给自己的师妹,你是个明白道理的……”
“谢总想得那么周到,那不如自己去跟Stella商量,代言干脆不要换人了,反正对禾帆来说捧谁都是捧,手心手背都是肉嘛。”
许抒悦抬眸,不偏不倚地和他对上。
“你这……我们也想啊,但是钱总那边说了,你和品牌的调性不太符合,人家今后要走的是传统经典的风格,之前那些洋气的年轻化的都要摒弃了。”
“你想啊,你和Stella合作四年了,这一下子换人,大家肯定会有猜想,你又一直惯着你的那些粉丝,万一闹起来,和品牌那边闹得不愉快,不仅影响小婳,也会影响你啊……禾帆一直以你为重,你也该为禾帆考虑考虑。”
许抒悦看着面前这位谢总,和颜悦色的态度和从前哄刚毕业的她签合同的样子别无二致。
但她早已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学生了。
“抒悦,我相信你应该还记得,还有三年你和公司的合约就要到期了。”
“期满不续的艺人,我们公司一向是好聚好散的,但是也有过别的公司的案例,我想你一定也清楚。这些年你那些黑料,那些洗不干净的绯闻……”
“我们抒悦哪里有黑料?”
方茗忍不住了。他摆明了是在威胁她。
“没有吗?你再想想。你那些靠公司压下来的舆论……你和唐冰,和顾恂琛。这些事情公司不是不知道。”
“你以为傍上顾氏就有靠山了?圈内有圈内的规则,他们再有钱,可以买得断你的合约,但是买不断舆论。你的粉丝要是知道你那些花边都是真的,他们还会无条件站在你这边吗?”
“你能走到今天,有多少是公司出的力,你应该心里有数。换句话说,公司能捧得起你,也能毁得掉你。你今天担心一个长得像你的林婳,明天可能就有第二第三个林婳,甚至方方面面都更像你。”
许抒悦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完。
“你以为顾氏会承认你?醒醒吧。顾氏是什么地位?顾氏的少爷也是你能攀上的?哪天他们翻脸不认了,就连公司也不一定能保住你。”
谢保和以为许抒悦被他震住,十分满意地将一份合同推到许抒悦面前。
“我知道你一直是有想法的好孩子,外面的人说你,想攀高枝,嫁入豪门做富太太,我是绝对不相信的。但我是过来人,我知道爱情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钱不可靠,爱情就更不可靠。像你这样有天赋有骨气的,公司是很愿意继续培养的。”
许抒悦扫了一眼这份要她续约二十年的合同,食指和中指按住纸面,轻轻一拨,悠悠地滑回到谢保和面前。
她起身打开办公室的门,走出。
——
南方的冬天是很少下雪的。
冰凉的雨丝混着细碎的雪片浇在许抒悦脸上,顺着后颈的衣领钻进。
刘沫意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没有温度。
许抒悦不知道多少次坐倒在地上。
她手掌托起唐冰苍白的脸。
他这样虚弱,好像跟着剧中人一起漂在孤寂无依的柔荡水波里。
许抒悦的长发和睫毛都被雨水浸湿,他们是两只困在雨中的鸟,湿透的羽毛再无轻盈可言。
“阿洁,春天会来的。”
许抒悦几乎哭到缺氧,她呼吸断续着,挟着无法抑制的气音,在字与字的音调之间可怜地颤动,游离在控制之外。
唐冰始终闭着眼睛。在这一段他无需过多的演技,只需要扮演一棵柔软的水草。
许抒悦托着他抱着他,她的胸口和脖颈与他紧密地相贴,要把自己的体温渡给他。
现场只剩下雨夹雪降落的静谧。
刘沫意第一次耐心地等待许抒悦的助理为她披上外套。
他盯着她湿红的眼睛,一字一顿:
“抒悦,你现在有痛的感觉了,但是我看不到爱。”
“这段演的是什么?”
许抒悦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不畅。
他没给她机会回答:
“你可能会觉得,我都救了他那么多遍了我还不爱他?”
“救,可能是居高临下的,也可能是自下而上的,但无论是自下而上的谄媚还是自上而下的控制,哪一种都不是爱。”
“你有一点愧疚。愧疚不是因为没有救下他,而是因为自杀本身。你觉得他应该更好地活着,但他没有。即便不是你的原因,但你还是愧疚,因为你爱他。”
“救不一定是爱,同样爱也有可能不是救。”
许抒悦看向刘沫意的目光充满了疑惑。
区别在于?
区别在于,在你心里,死亡究竟是解脱还是逃避。
许抒悦反复想着这件事,静坐一整晚,整晚都昏昏沉沉。
时针走过一格又一格,她缓缓地脱掉身上的衣服,踏入注着水的浴缸。
昭昭拦她:
“水还不热呢。”
许抒悦没有答她,她身材瘦长,乌发垂肩,站得又直,像一棵纤细的树,一枝长梗的花。她踩进云纹大理石浴池,任冰凉的水没过了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