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医院里已经没有什么人，走廊很静很静，偶尔传来一两声机械音，为本就冷肃的环境平添了几分压抑。保洁阿姨最后一遍拖完的地都已经干了。检验处的灯还亮着，在冰凉的瓷砖地面上反映出令人心悸的红。

前台值夜班的两名护士聊着天。

“你看这张单子好不好笑，宠物姓名写着——瞳女士。”

“估计是太着急，把主人名字写上了吧。”

“粗心大意的，难怪照顾不好小朋友，害得我们大晚上还在这加班。”

“好像还有关系呢，蒋主任什么人啊，听说一个电话就叫过来了。”

“嘘，少说两句吧，人都在那坐了半天了。”

“诶，你看她长得像不像一个女明星？”

有女明星来，本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这里是直属于农林大学的教学宠物医院，坐诊的都是学校教授，是地方能找到的资源最好的宠物医院。

但她的确美得突出。

是放在女明星堆里也不会逊色的那种。

年轻护士伸着脖子看过去。

她穿得很简单，却难掩气质。坐在条椅上，不沾着椅背，可见刻在骨子里的仪态管理。踩着素白的平底鞋——也许是为了方便行走——她的一双腿瘦而直，明明是为着高跟鞋而生的。后背纤薄，修长的脖颈始终保持着优雅的姿势。

发夹夹不完全她的一头乌发，有一绺垂在鬓边，美得很松弛。她埋头跟什么人发着信息，偶尔有人路过提醒她保重身体，她就抬头笑一笑，感谢对方的好意。

口罩上的一双眼睛，尽管底色是疲倦的，但神采还在，笑起来的弧度很好看。特别忌讳被人看到私下状态不好。这是她行走娱乐圈多年坚信的法则。即便今天她不是以许抒悦的身份出现，这样的习惯也很难改，无法剥离。

以至于有些人会误解：

“她小孩都那样了，怎么笑得出来的？”

许抒悦把司机和昭昭都赶回去睡觉了，她一个人从余晖散尽等到了现在。

“司机师傅不能疲劳驾驶，那我又是为了什么？”

昭昭被塞进车之前一直不依不饶。

许抒悦心意已决：

“替我睡一觉，后面住院还需要你的。”

“人家叫我看猫，我自己回去睡觉了算怎么回事？”

什么人家。

昭昭脑子里的电线突然通路了，她嚷嚷起来，停车场回声很大：

“我知道了！是不是你们约了见面，要避着我？”

司机师傅已经不敢再听下去了：

“小姑娘，你就听话坐好，不要再把脑袋伸到窗外了。”

“要不然你干嘛那么在意顾恂琛的想法啊！”

司机扶额了。

好家伙，其实你们可以把我当外人一点。

顾恂琛不会来。

最近的航班也要等天亮。

他联系的医院和医生，她给许抒悦发的定位，所以她才能找得到这里，还能让瞳女士在深夜看上最好的医生。

他已经挖空心思在为她处理烂摊子了。

许抒悦突然觉得心空了。

瞳女士状态不好，顾恂琛已经提醒过她，否则何至于在有管家定时上门投喂的情况下，他还要将钥匙留给许抒悦。

“帮忙盯一下她喝水吃饭。”

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如果她再敏锐一点，是不是可以早点发现她的不对劲？

可是人生没有早知道。

许抒悦将脸深深埋进手掌。

很烫。

头昏脑涨的时候，思绪最容易飞走。

表盘指针的声音让她联想到输液管里的滴答声。消毒水的味道那么熟悉。她忆起两年前Luna第一次发病的情形。

小体犬的心脏问题是从胎里带来的。

最严重的时候，她守在手术室外面，脑子里最大的想法居然是——

如果有如果，她还会不会选择Luna。

会不会为了一个悲伤的注定放弃爱她。

——

护士把手按在一沓缴费单上，眉头也不抬一下：

“您找哪个宝贝？”

男人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他的鬓角有湿润的痕迹。他压抑了喘息的声音，在渺渺的夜色里依然很动人。

他眼窝很深，透着长途跋涉的辛苦。不似平日镜头前张扬的样子，涵养着沉静的气质。因着口罩水汽的原因，他额前的碎发伏着，很乖顺。

凌晨三点，值班室里的两个护士齐刷刷瞪大了眼睛：

我靠这不是那个谁吗！

顾恂琛从探照灯一样的视线中避过，低头看向手边的缴费单。

凌晨时分，来医院的病患并不多，顾恂琛一眼看见最顶上的一张，言简意赅：

“瞳瞳。”

护士恍然大悟，殷勤地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啊！瞳女士在9号病房。”

她们已经默认许抒悦就是瞳女士，瞳女士就是许抒悦。

果然只有他有这样的气派。

为突如其来的夜班愁闷了一晚上的情绪一扫而空，转为空前激烈的吃瓜热情：

“听见了没，他喊她瞳瞳！”

“女朋友吧！肯定是女朋友！”

“这个传出去有一堆人会塌房吧！”

顾恂琛手背关节刚轻轻叩上病房门，虚掩的门自己开了。

一张小小的病床上窝着厚厚的珊瑚绒毯子，瞳女士瑟缩在上面，蜷成毛茸茸的一团，在输液。

她精神好转了一些，注意到他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

许抒悦靠在床边瞌睡，盖着珊瑚绒的一角，瞳女士一动，她立马被牵动，醒过来。

不清醒，她脑子很钝，没头没脑地没有打招呼：

“医生说她是……”

“老毛病。”

顾恂琛接话很快。给瞳女士掖被角。

没有责怪，没有质问。

但许抒悦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有点多余了。

想来医生是他朋友，肯定早就跟他讲了。

知道是老毛病还风尘仆仆跑来一趟，还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倒像她心焦的十几个小时是自作多情一样。

有他在，有医生在。瞳女士平安得很。

“她好了就好。”

她要走了。

她站起来，脚步虚浮，血管和肌肉还没有醒，腿软。

她一下栽进他适时伸出的手臂里。

混沌的大脑被他的问话击中：

“那你呢？”

“你好不好？”

——

瞳女士还不能出院，有护士轮班守着。

顾恂琛会送许抒悦回去。

这是他应该的。

许抒悦跟司机报了一个位置，就在后座缩起来睡着了。

酒店并不远，昭昭也在那里。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梦见Luna可怜地抽搐，梦见医生遗憾地宣布她今后不能剧烈运动。

醒过来的时候，车厢里雪松的气味混合着泪水的咸涩。

意识到顾恂琛就坐在旁边，许抒悦埋着脸一动不动，假装自己还没有醒。在她优雅地擦干净脸之前，她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她有意把呼吸调整到和醒之前一样。

下一秒，一张带着柔和木质香的纸巾被递到了她的手边。

许抒悦索性坐直，接过来。

等完全恢复成那位仪态万千的女星之后，她问：

“到哪里了？”

明明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可是刚才这一觉睡得好香。

不对，车没有在动。

司机也不在了。

周围很静，他们像是停在一片花园里。

顾恂琛耐心地等她整理完仪表，接过她擦完脸的纸团：

“醒了就上去吧。”

“饭好了。”

许抒悦的胃确实饿空了。

这个点吃的是夜宵？早饭？

许抒悦已经三顿没吃了。

他怎么知道她没有吃饭？

“你睡着的时候肚子一直在叫。”

“你做的？”

“阿姨。”

“哦——”

想想也能知道。许抒悦是在没话找话。

毕竟让他听了那么久的肚子叫，她可是女明星诶。

起先许抒悦不明白顾恂琛为什么要在市区买这样一套房子。

只有有戏的时候她才会来清桥，进组有安排的住处。而且这座别墅一看就离机场非常远。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

这里的私密性太好了。这里是唯一的独栋，盘踞在一座坡度柔和的小山一隅。最近的邻居也隔着树林和湖泊。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鸟儿清亮的嗓音是这一带唯一的声音。

哪怕在阳台泡澡也不用担心被狗仔拍到。

她把这个想法分享给顾恂琛，他只淡淡说一句：

“如果你真的需要的话。我叫人把浴缸搬出去。”

阿姨做完饭就走了，没有机会听到许抒悦的赞美。

主食有米饭，还有暖胃的粥。绿色时蔬柔嫩清甜，上汤小青菜精致地在青花瓷碟里排成一圈，蒜蓉虾包裹在浓郁鲜甜的口蘑里。饭桌的中心是各种肉食，咖喱牛腩煨在陶罐里，鱼片打着诱人的卷，甚至还炖了半只小母鸡。

顾恂琛怕她放不开，拿起小碗盛了一碗汤，推到她面前：

“喝点汤，暖一暖。”

许抒悦举起勺子尝一口，旋即幸福地捧起脸：

“出组真好！”

进组之前就要控制体重，拍戏期间更是不能沾一点荤腥。方茗盯她很紧，多吃一口都会挨骂。

体重不达标的那段时间，她连多喝一口水都不敢。

回想起来，真的好饿。

没想到出组放纵的第一餐是在顾恂琛这里吃的。

许抒悦埋头吃了一会儿，碗里的菜越吃越多。

她抬起脸，亮晶晶地对上顾恂琛的眼睛：

“顾恂琛，有酒吗？”

“不行。”

他第一时间反对。

不是没有，是不行。

看她失望的眼神，他语气缓了缓：

“你不应该在这里喝酒。”

许抒悦睁着猫一样的圆眼：

“你不敢给我喝。”

“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