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京都的倒春寒格外冷。
这些日子又消瘦了不少的闻人诩又将狐裘拿出来披在了身上。
自册封大典再也没出过门的闻人诩今天破天荒的起来,穿戴整齐,递了牌子进宫,要去看望看望自己母妃——文嫔。
车轮滚过街道,外面热热闹闹的声音却穿不进闻人诩的耳朵里。
车厢内闻人诩坐得端正,好像一座无声无息的尊贵的木偶。
按惯例闻人诩要先到皇后宫中问安,才能去看望文嫔。
皇后今日也如往常一般潜心礼佛,对所有来问安的都闭门不见。
掌事姑姑前去禀报后没过多久便出来回绝了闻人诩的问安,站在门外的闻人诩也没有太大反应,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冲门内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今日的梁王实在太不对劲儿,掌事姑姑看了好几眼闻人诩离去的背影,想了想,还是去禀报了皇后。
“娘娘,今日梁王去了文嫔哪儿,我瞧着他神色不太对。”
皇后睁开眼,明润的凤眼望着佛堂供着的佛。
掌事姑姑等了一会儿才听见皇后开口。
“叫两个侍卫去守着,别让他犯傻。”
掌事姑姑心下一凛,忙行李快步去找侍卫。
闻人诩进宫的消息文嫔一早便得知了。
早早打扮好自己的文嫔还吩咐了小厨房准备一下闻人诩爱吃的点心。
自打闻人诩封王出宫后,就再也没进宫看过生养自己的母妃,大多时候都是文嫔递消息出去,闻人诩基本不回复。
闻人诩木着脸来到文嫔住的宫殿。
得益于闻人璋并不是贪图美色之人,这后宫中的嫔妃一只手都可以数过来,所以,基本每一个妃嫔都独有一座宫殿。
“今日你过来,我让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点心!”
文嫔眉眼带笑,满目慈爱的看着这许久未见的儿子。
闻人诩冷漠地看着主位上看起来娴静的女子,道:“我生父是谁?”
主位上的女子突然被这么一问,丝毫不慌,有些嗔怪道:“你这孩子,问的这叫什么话!”
闻人诩冷眼看着上面的女人:“你可知,太子上任第一件事是什么?就是把所有人都查了一遍!”
哪怕到了这个地步,上首分女子依旧不慌不忙,甚至还轻抚了一下自己点缀着珠宝的头发:“哪又如何?”
文嫔嫣红着唇轻声细语道:“你的身份是被刻在玉蝶上的。”
所以毋庸置疑,只要闻人璋不说出来,太子怀疑也没有用。
闻人诩垂眸,许久没见的笑容又再次出现在他那张麻木的脸上。
闻人诩自嘲,原来,他还觉得闻人晞没资格,现在才知道自己才是最没资格的。
至于闻人璋为什么按下他的身份,闻人诩不愿意再去追究。
闻人诩带着嘲意的看了眼上首,光鲜亮丽的女人,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说完,看也不看那被精心准备的点心,转身踢离开这让他觉得有些恶心的地方。
闻人诩高大的身影隐约挡住了门口的光,文嫔吹了吹自己精致保养的指甲,漫不经心道:“我要是你,我就把知道这件事的人处理了,毕竟这世上活人是保守不了秘密的。”
闻人诩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哑声道:“我只想活着。”至于怎么活着他都无所谓,贪生怕死的人能活着已经是很大的恩赐了。
直到闻人诩完全离开后,一直端庄娴静慈母般的女人如疯子般将所有陈设都砸了个遍。
“懦弱!烂泥扶不上墙!”
外头伺候的人都垂头如聋子般听不见里头打砸东西的动静,直至声音停歇后,如同泥塑般的侍从才悄无声息的进去收拾。
皇后派来的侍卫在门口守了一会儿,叫梁王有些失魂落魄般出来,观来并无异样,便回去回复皇后。
皇后不仅派了侍卫过来,也叫人去给闻人瑾宸送了信。
不太凑巧的是,闻人瑾宸今日没来上朝,送去紫宸殿的信被截到了闻人璋手里。
闻人璋看了眼条子上的寥寥几语,难得放下繁忙的文书工作,叫来陈辽更衣,准备出去。
今日闻人瑾宸偷闲,装病不上朝,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闻人璋懒得理他,而做皇帝的都没说什么,底下的大臣更不会说什么了。
闻人瑾宸今日蹲在府里雕木雕,之前搬去东宫的东西也都搬回来了,也没多少,一开始闻人瑾宸就做好了打算,所以现在还在整理清点东西的只有当初恨不得全搬过去的苏芷柔。
“王爷,陛下来了。”
庞总管也跟着来了,顶掉了之前王府的管家,现在王府由他和郭嬷嬷一起管着。
闻人瑾宸起身,扫落身上的木屑,将调好的看起来像是一名将军的小人放起来,才出去接人。
没等闻人瑾宸走到门口,闻人璋就已经等不及自己进来了,后面还跟着神色恍惚的闻人诩。
闻人璋嫌弃的看了眼慢吞吞,半天见不到人的儿子,吐槽道:“怎么,你也要梳妆?”
闻人瑾宸大人有大量,并不与他最近看起来就心情不好的老父亲计较,把视线移到闻人瑾身后一声不吭的闻人诩身上。
“晚饭就在我这里吃吧?你想吃什么?”
听见闻人瑾宸的声音,闻人诩有些惶惶。
闻人璋转身一巴掌把人拍回神:“你哥问你,吃什么!”
闻人诩低着头,有些不好看闻人瑾宸,低声道:“都可以……”
闻人瑾宸挑眉看了有些局促的闻人诩,对庞总管道:“叫厨房做道闷羊肉,看看今天有没有芸豆糕和桃花酥,都拿点上来。”
院子里风景甚好,闻人璋也懒得进屋子里,索性坐在外头的石凳上。
“春光一半归杨柳,花事三分属海棠。”
春风吹来,吹得海棠枝叶漱漱作响。
闻人诩拘谨的坐在另一边,庞总管端着从厨房刚拿来的点心,放在了闻人诩面前。
闻人诩看了眼闻人瑾宸,闻人瑾宸抬了抬下巴道:“尝尝,不好吃再叫厨房改良一下配方。”
文嫔永远也不知道,她儿子爱吃的从来不是她宫里的点心,而是被闻人瑾宸送来的,任何一样东西。
因为,幼年的小孩儿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讨好自己喜欢的人。
闻人诩一口点心一口茶吃着,旁边的闻人瑾宸正打磨着手里的木偶,偶尔还夹杂着闻人璋毫不留情的毒舌。
闻人诩慢慢停下咀嚼,心里期盼着,若是时间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你们好吧啊!都躲在这里,让我累死累活在外面!”
闻人晞愤愤的声音从门口穿来。
闻人璋眼也不抬:“不然凭什么立你为太子?”
进门的闻人晞见闻人诩也在,挑眉打量了一下许久未见却已消瘦了不少的惯会装无辜的哥哥。
闻人晞打量的视线毫不掩饰,闻人诩僵直着背,起身打算行礼,却被闻人晞按下。
闻人晞边按着要给他行礼的人,边问他那八面不动,眼里只有手中木雕的二哥:“我要在这儿吃完饭!”
闻人瑾宸专注着手里的东西,不理他。
闻人晞转头就跟品茗的闻人璋道:“父皇,最近儿臣有些东西不太懂,需要晋王……”
不出声的闻人瑾宸顿时打断了他:“你自己去厨房点菜。”
闻人晞仗着最近闻人瑾宸对他的态度极好,有些拿娇:“我堂堂太子,还要亲自去厨房?”
闻人瑾宸似笑非笑地看过来,闻人晞才鼓起的气势没撑过三秒就在闻人瑾宸的眼神下散掉了。
几个都是让人不省心的小混账,闻人璋丝毫都没有参与到他们之间的欲望,只是安静的做一个岁月静好的中年人。
堂堂太子还是要脸,自己不好意思去,所有拉上了默默无言的梁王闻人诩做挡箭牌。
被闻人晞拉走的瞬间,闻人诩脑海里做了无数假设,一会儿闻人晞该如何待他,但直到闻人晞去厨房点完菜,又回到月辉堂,都没有与他说过什么,好似真的只是让他当一个挡箭牌。
今夜的晚饭,闻人诩和闻人晞喝得都有点多了。
本来一开始,闻人诩自己默默地拿着酒杯自己喝自己的,后面不知道闻人晞发什么疯,非要灌他酒。
一次两次闻人诩也就忍了,后来闻人晞实在太过分,酒气也有些上头的闻人诩也开始疯狂给闻人晞灌酒。
最后两人双双醉倒。
闻人瑾宸有些轻蔑地看着两个菜鸟,招手叫来庞总管,让他把还剩一般的酒坛封好,还叫来侍卫,让他们把这两人扶到客房去。。
是的,还剩一半。
两个醉晕了的菜鸟还以为自己干了好几坛,结果也只是不过一手之数。
被侍卫搀扶着的闻人诩其实还没有完全醉死,还是有些意识的。
当闻人诩被扶着与闻人晞擦肩而过时,他嘴唇轻动:“对不起……”
也不知闻人晞有没有听见,反正当两人第二天醒来时头疼欲裂,无比后悔昨天喝多了。
闻人诩不知道那天他们父皇带他去晋王府是什么意思,懒得猜想的他索性那天回了自己王府后,再也没有踏出过大门。
就这样风平浪静了好几天。
在一个还算暖和的早晨,闻人诩被府里侍从叫醒,然后被告知晋王已经在外头等他了。
这几天过得昼夜颠倒的闻人诩被收拾好,然后一脸困倦的出现在闻人瑾宸面前。
闻人瑾宸见他这幅摸样,只是说了声,注意身体,便带着困倦的闻人诩上了马车。
实在没睡好的闻人诩觉得不能失仪撑了一会儿,但瞌睡虫实在太厉害了,靠着震动的车厢内壁也能睡了过去。
闻人瑾宸给闻人诩额头与内壁之间垫了块叠好的帕子,便不再管他。
睡了个回笼觉的闻人诩精神总算好了些,才有心思打量闻人瑾宸带他去的地方。
闻人瑾宸带着闻人诩进宫了。
闻人诩以为是要去见皇帝,但还没到紫宸宫闻人瑾宸便带着他换了一个方向。
宫道越走越熟悉。
闻人诩想起来,这是去太庙的路。
平日里除了祭祀或有大事,才有人过来的太庙最近格外热闹。
闻人瑾宸丢了个蒲团给神色突然有些苍白的闻人诩,道:“跪下。”
闻人诩面对了一排排的牌位,还有闻人瑾宸略有些庄重的神色,以为今天闻人瑾宸带他来太庙是要与列祖列宗说要将他驱逐之事。
驱逐便驱逐吧,其实闻人诩并不在乎自己是否是王爷的身份,他在乎的是,闻人瑾宸以后将会怎么看他。
从幼年第一次见到这个哥哥开始,闻人诩就喜欢上了这个哥哥。
但是这个哥哥太难见到了,所以闻人诩便做出柔弱的模样,因为他的母妃告诉他,不管是谁,只要看到比自己更为柔弱的人定会生出护佑之心。
确实,闻人诩也做到了,只是后来闻人瑾宸离京多年,他这虚伪的样子却一直都留了下来。
闻人瑾宸将香点燃,分了三支给闻人诩。
“大昭第十八代帝王闻人璋之子,晋王闻人瑾宸携楚王闻人珩之子闻人诩来向祖宗告罪。”
闻人瑾宸庄严的声音响荡整个太庙。
闻人诩不可置信看向举着香祭拜的闻人瑾宸,哑声道:“你说什么?”
闻人瑾宸起身将香插好,又跪在了闻人诩身边,看着那些牌位道:“你父亲,叫闻人珩,你依旧是我的弟弟。”
闻人诩扫视着一排排的牌位,在第三排左边第三位找到了据说是他父亲的牌位。
亡弟闻人珩之灵位。
豆大的泪珠从闻人诩脸上滚落,连成了线。
云幕突然下起了大雨,浇透了躲闪不及的人们。
一辈子靠天吃饭的老人颇有经验,都道这是春时的最后一场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