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癌早期的治愈率很高,不用太担心,做完手术有70%以上的成功率恢复呢。”医生宽慰道,“等她醒了,你们带她去做几项检查,如果符合手术条件,我们这边会尽快为您安排手术。”
医生前脚刚走,顾让就被刚醒来的王春艳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哭哭哭,都成年了还哭,你妈我还没死呐,你哭什么?别丧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明天就死了。”
顾让整张脸埋进白被单里,边擦着眼泪边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反驳,“关心则乱,我是关心则乱....您就是心大,太心大了,您还要做手术呢,您一点儿都不担心吗?我要怕死了.....我不想再来一次这种感觉了....”
“好啦好啦,你妈我好好的呢。”听到他声音,王春艳的眼底涌出热意,伸手揉了揉顾让的头,感慨道:“能看见你为我哭成这样,死了也值了。”
“王春艳你瞎说什么呢?!”顾让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他挂着两条泪痕捂住王春艳的嘴,“什么死了,你快说呸呸呸,快说啊妈,快说快说,快说呸呸呸!”
顾军成低笑着,司空见惯地给母子俩削苹果。
等王春艳说完‘呸呸呸’。
顾让一惊一乍道:“妈,我好像把我妹弄丢了。”
幸亏他及时解释说:“顾恬恬小学快放学了,我还没来得及去”,不然王春艳的拳头又得挨上顾让的脑袋。
“我去吧。”许沨主动揽下接顾恬恬的差事,顾军成倒不想再麻烦他,准备自己去接。
许沨劝道:“您好好陪着阿姨检查吧,她需要你们。”
顾让干脆抢在父母两人前感谢了许沨,“老许,那麻烦你了!”
“您老也别瞎操心了,我妹可亲他了。”
许沨道:“嗯,那我走了。”
“麻烦你了。”
病房外,沈眠正靠在墙边愣神。他似乎没听到开门声,像个局外人隔离在世界之外,专注地看自己黝黑锃亮的皮鞋鞋尖。
许沨试图把沈眠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所以他叫了声哥。
沈眠身形一顿,抬起头来,低声“嗯”了句。
“怎么没进去找我?”许沨问。
沈眠挺直脊梁,不咸不淡道:“就想待在外面。”他忽然看眼不近不远的电梯门,用收了灯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向许沨开衫卫衣的拉链。
“你想留在这,还是跟我一块走?”他问。
许沨向他摊开手掌。
“嗯....?”沈眠慢吞吞眨了两下眼,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心盖在上面,他不太理解地问:“一句话的事,还要牵手?”
“那当然。”许沨将两人的手举到眼前,无比认真地说:“我在里面一直等哥来找我,哥一直没来,现在又是我主动的,哥当然要给我补偿。”拇指摩挲两下沈眠温热的手背,“这个就是。”
“我没生气,也没闹脾气。”他直勾勾地看着沈眠,慢而温存地降下视线,一带而过微张的唇,笑问:“哥是不是该奖励我?”
沈眠被他说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抿了下嘴巴,无所适从地问:“你想要什么奖励?”
“还没想好。哥先答应我可以吗?”许沨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诱哄之意。
沈眠呆怔半秒,脑袋更空白了,“哦...好。”
顾恬恬上小学一年级,按排序是最先走出校门的年级队伍,但今个她没人来接,只得先留在老师办公室。
许沨和沈眠进去前被保安逮住确认好几遍身份。
朝办公室去的路上,沈眠半开玩笑地说,“小区的安保要是能有这么好,当初我就不会把你当成小偷。”
隔了十二年的事,居然还能从沈眠口中听到,要是把这句话放到最初几年里听,许沨一定会很高兴,还会雀跃地向沈眠倾吐过去发生的一切,但现在的他对过去除了怀念提不起任何叙述的精力。
这是他最怕的事。
日复一日吃药,副作用日甚一日——他失去了对绝大多数事物的兴趣。许沨笑问:“我一直不明白,我当时哪里像小偷了?”
沈眠不假思索道:“除了脸哪里都像,抱着大门的行为难道不可疑吗?”
“.......”
许沨无话反驳。
他踏上教学楼的台阶,正要和沈眠聊点过去别的事,还没开始问,侧着的手臂突然撞到一个坚硬又热的物体。
撞的力道不大,许沨退两步扶住墙壁站稳,等他抬头,沈眠的身影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
餐车上的铝桶前翻,顶部涌出大量的油水,但只有几滴落在许沨的白鞋上,大部分都被身前的沈眠挡去。
沈眠扶住铝桶用力按稳,忍不住呵道:“我说你走路不看路吗?两个大活人都看不见?”
推餐车的人是个老妇人,她面容憔悴,两眼无神,黑的白的发丝用结了毛球的橡皮筋捆扎成丸子头,两只枯如树枝的手合十在一本书上,书的封皮很破,露出的书页也是黄色的,看起来像是从油锅里捞出来的一样。
她举止怪异,说起话来也神神叨叨,愣是把道歉念出了咒语的味道,“对不起,对不起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我没看到,我没看到路.....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许沨把沈眠兜到自己旁边,离眼前的怪妇人远了点。
这人有点眼熟。
但油的腻味很快收去了他的注意。撒上来的油不多,许沨帮沈眠脱掉西服外套,只有少量油渍渗进内搭。
“穿我的外套,盖盖味。”许沨说着脱下外套,他袖子上虽然有油,但比起沈眠的外套好多了,“我喷了香水,雪松味的,哥应该会喜欢。”
沈眠鼻子动了动,确实有股淡淡的雪松味包裹上来,十分淡,不靠近闻几乎闻不到,他奇怪道:“怎么喷这个味道?你用的洗衣液味道明明更好闻。”
“我这个是——是跟哥待在一起染上味道了。”许沨撇开目光。
“那可能是我喷的太浓了。”沈眠穿好外套,没多想。外套袖子长,他往上别了两道才露出手腕子。
老妇人还横在台阶上方的平台上不动,她干瘪的脸颊向里面凹陷,凸起的眼球直愣愣地盯住许沨。
许沨目不斜视地看她,“抱歉,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您没事吧?”
她像是活了过来,抬起一根手指指着许沨,“你,你的眼睛.....是蓝色的。你.....”
老妇人的话被一个高亢的声音打断:“喂,你怎么还在那?!”
女人匆匆跑来,训斥起老妇人:“不快点把这些倒掉,还留在这干嘛?!你是不想下班了吗?赶紧去倒垃圾!等下垃圾车走了我看你怎么收拾。”
“我.....我不想和你说话,我这就走了....”老妇人痴呆般摇摇头,按住餐车的扶手,毫不费力地推出一段距离,临过许沨旁边,她抬头又看了几眼。
眼神复杂,很难揣摩,像是惊讶,像是惶恐,像是悲伤......
“你叫什....”
女人再次尖叫着打断她:“快去!”
老妇人只好缩着脑袋离开。
着急驱赶老妇人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家宴时被沈眠扇了一巴掌的李晴——李楠雪的小妹。
李晴赶走老妇人,自己也低着头跑开了,背过身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们把顾恬恬接到车上,许沨去而复返——那个老妇人,他好像想起点什么。
小学的公告栏并不难找,就在他们去教学楼的路上,一道花丛的边缘,靠近角落,基本上没人去看。
公告栏的玻璃上积了不少灰尘,显然很久没人打扫过了。里面的纸也没有被换过。
纸张印的是1990年的“十佳教师”
许沨一排排扫去,没找到老妇人,而是在中央找到一个更加熟悉的名字——李楠雪。
照片上的李楠雪还没有整容,但神情姿态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做作模样,上面的她比现在更加年轻,如果不是许沨对她有印象,还真认不出来。
李楠雪就是十年前许沨班上的语文老师。
挺巧。
他又仔细读了遍李楠雪的个人简介,李楠雪是2007年夏天入职的,刚好是他学前班结束,去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再往下看,除了传统自我夸赞话语,没别的信息了。许沨也不好让沈眠一直等着,重新扫一遍,确定没有老妇人的信息就走了。
...
顾恬恬躲在沈眠怀里不害臊地问:“漂亮哥哥,你是许哥哥的谁呀?”
同样的问题顾恬恬也问过许沨:哥哥,你是我哥哥的谁呀?
当时许沨刚被顾让算计过,他想扳回一局:我是他爸。
后来他被顾恬恬叫了半年的后爸,顾让怎么纠正都没用,许沨挺后悔的——他把小孩子教坏了。
没想到过去三年,还能从小女孩嘴里听到一模一样类似搭讪的话术,看来王阿姨以后不仅要头疼顾让,还要头疼顾恬恬,一辈子有的受了。但她一定是快乐的。
“我是他的哥哥。”沈眠回答的很认真,语气不知道是不是被小孩子的奶音传染了,变得很柔和。
他哥似乎有点喜欢小孩,对小孩子总有一种出乎意外的温柔,这可能是连沈眠自己都没发现的事情。
顾恬恬坐在两人中央,头往两边各扭了扭,最后看向沈眠,“可你的眼睛不是蓝色的呀,你们长的一点都不像。”
“长得不像也可以是兄弟。”沈眠没忍住捏了捏顾恬恬肉嘟嘟的小脸。
顾恬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别人也说我和哥哥长的不像,他们说我更好看!但我是哥哥的亲妹妹哦,我知道哥哥喜欢什么,哥哥也知道我喜欢什么。”她仰起头问沈眠:“你知道许沨哥哥喜欢什么吗?”
能知道就怪了,十年不回家的人能知道什么。许沨将目光投向沈眠,但他挺好奇沈眠是怎么回答的。
沈眠明显一怔,不知道是答不出来还是想到了什么。他下唇微微一动,又轻轻抿住,神情明明趋向于后者,欲说不敢说,但回答却不是:“我不知道。”
顾恬恬“咦”了一声,转头看向许沨,“那许哥哥呢?”
忽然间,两人对视上,不出半秒,沈眠垂下眼睫,不再看他。
“我也不知道。”许沨说。
他望见沈眠眸光微动,又说:“我哥喜欢我,算吗?”
“算!”
小孩子好哄,顾恬恬很容易就被许沨偷换了概念,她兴致盎然地转向另一边,“漂亮哥哥,那你呢?你肯定也喜欢许沨哥哥,对不对?你不喜欢许沨哥哥的话,你们就不是兄弟了。”
谁料沈眠居然再次犹豫,最后勉强笑笑,微妙地“嗯”了声。
嗯什么?嗯的是前者还是后者?许沨看着沈眠,后者转向车窗外,淡粉的晚霞在他脸上添上色彩,他深思着,明亮的路灯从拐弯口闪过,他又转头,背着光点对顾恬恬一笑,温和地说:“我们也可以不是兄弟,是家人就够了。”
顾恬恬又点点头,“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