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前，魔尊在遗祸天渊一念成魔，血流漂橹。无数修士的阴魂徘徊在此地，不得超生。
在沈行雪的印象里，遗祸天渊是一处荒芜之地，尽头是一道笔直的悬崖，不知其深多少。尽管魑魅横行，却也不是如今这样阴气肆虐，鬼哭狼嚎的模样。
正午太阳高照，连一丝天光也铺射不到。
左蝉衣道：“早就听说遗祸天渊凶险，今日一见，才知所言不虚啊。”
数以万计的冤魂厉鬼，即便你修为再高，投身其中，也能被一口一口咬死。
众人都握紧了手中兵器，极度警惕起来。一来，不能惹怒这些冤魂厉鬼。二来，倘若魔尊要在这种地方对她们做什么的话，那她们绝无反抗的余地。
周道全嘱咐道：“大家收敛气息，小心行事！”
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杀死自己的仇人，它们嘶声叫得愈发厉害，声如裂帛，身在其中仿佛身在地狱。听得人不禁感到心烦意乱，恐惧不安。
啪啪啪！
数把剑接二连三掉落在地，几名修士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惊恐的东西，不断往后退。其中一名更是抱着头蹲下喃喃道：“不要……不要杀我……不是我，跟我没关系！不是我杀的你们！”
鬼怪向来擅长蛊惑人心，好比轩辕雨身为诡修，极擅制造幻境。它们会放大人心中的恐惧，妄念，一个人越是怕，就越容易被影响。
左蝉衣沉声道：“定不下心的去外面林中等着，不要进来。不然老娘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救不过来。”
她看向身边一女一男两名弟子，道：“你们也全都留下，若是外面有什么变故，立马传信于我。”
一女一男齐声道：“是，掌门！”
周道全道：“魔尊，请吧。”
从方才起，陆为霜和沈行雪便一直很沉默。这是沈行雪的埋骨之地，也是陆为霜的成魔之地，更因为他们俩，造成了这数以万计的冤魂。
在沈行雪看来，这片地狱几乎是他一手造成。不仅如此，他还一手造就了陆为霜的成魔之路。在他决定与祟神涅天同归于尽时，又哪里想得到这许多？
他不就义，死的便是陆为霜。而如今，祟神涅天死了，陆为霜却也因他成魔。若非如此，菩提镜中的一切还会发生吗？修界还会对陆为霜赶尽杀绝吗？
难道，陆为霜最终的结局，就一定是死吗？能够改变一次，依旧会有第二次？
陆为霜淡淡看了周道全一眼，视线下垂，移向身旁的沈行雪，道：“你如今凡人之身，就不要进来了。”
沈行雪一愣，回过神，立刻道：“不行！”
昨日不过稍有不慎，陆为霜就弄成了那副样子。沈行雪根本无法接受陆为霜离开他的视线，一离开他就觉得一颗心放在烈火上烹油，坐立难安，煎熬无比。
更何况陆为霜昨日才受了那么重的伤，今日就要去这种阴气森森之地，更不要说这里的每一个孤魂都对他恨之入骨。
陆为霜没想到沈行雪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禁也是一愣。
他之前对外声称，他是血洗五大仙门，踩着尸山血海才坐上了魔尊之位，矢口否认他一念成魔之事。在流云山之时，他甚至做好了准备，当沈行雪得知这一切，会将他这个孽徒，这个为祸天下的魔道之首，卒于剑下。却没料到，沈行雪不仅没有杀了他替天行道，还在为修界误会他残害无辜而辩驳。
沈行雪心里怎么想的，他不知道，也不敢细想。虽说之前已经言明不再有非分之想，但五百年前，沈行雪身死那天，他成魔那天，他还在对沈行雪纠缠不休。
那日众仙门合力诛杀祟神涅天，他早早就在沧澜山门下等候沈行雪，想要一同前往。
要说这世间有谁最不会信他靠着血洗五大仙门成魔，那就只有沈行雪。不仅因为那时他痴心不悔，更因为沈行雪了解他。何以祟神涅天死后，他就突然要向五大仙门发难？他有什么理由？
陆为霜一颗心登时如坠冰窖，侧过头，袍袖下的手紧紧握着，道：“你进去，又不能自保，还要累得本座费心照顾你。”
“我……我……”
沈行雪一时被噎住，场面在外人看来颇为尴尬。魔尊身负毁天灭地之能，顺手保护一个凡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了？何况这人还是他的师尊。
沈行雪头一回有些憎恨自己的身躯，想帮忙却什么都帮不了，只能在一旁干着急。陆为霜本就有伤，能不能顾好自己还两说，若还要顾他，确实有些分身乏术。可若要他和这许多修士，还是各种门派之长，修为高强之人进入这怨气冲天之地，又实在放心不下。
憋了半晌，只憋出一句：“那……那要不你也别去了……”
话越说，沈行雪声音越小，也知道这不太现实。
“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他话中殷切关怀之意溢于言表，莫说陆为霜，旁人谁都看得出。
陆为霜心中一片酸涩，脑中一片乱麻。
原本不让沈行雪进去，确实是怕分心照顾，怕分的心太多了，显得他太关怀了。这个地方又太特殊，他下意识不想让沈行雪再涉足。可如果坚持不让沈行雪进去，会不会也显得他太过关心？显得他心中有鬼？
到底怎么样才能显得自己冷漠无情？好像怎么都不对！
而且师尊这么关心他，担忧他，难道他就放任师尊在外面焦心吗？他原本要远离师尊，就是要让他开心，这样做又背道而驰了。好像不管往哪里走，都是错的、矛盾的。
陆为霜几乎要被这种感觉逼疯，恨不得死了才痛快。可……可他死了，沈行雪会开心吗？应该不会吧……否则怎么会担心他。他颠三倒四地想。
他两人在这纠结，其他人却等不起了。
李怀远苦着脸走上前，道：“魔尊，您老人家就让他老人家去吧！我保护太师他老人家好吧！不让您分心！拼了我这条老命都不会让太师他老人家伤到一根毫毛的！”
昨天进那诡修布下的密林，结果一无所获不说，还让她给逃了，现在终于能离杀子仇人能更近一步，他怎么能不急？
陆为霜登时又气又急。他的师尊用得着旁人保护吗？欺他没有身份立场连他们这些杂毛修士都不如吗？还有，这话什么意思！说得好像他多么多么担心沈行雪似的！
姬酆默默看到现在，走上前去，抱拳躬身道：“尊上，太师就交给属下。”
陆为霜简直要气出血来，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明就是不要让沈行雪添乱的意思，一个两个却都以为他是担心。他的心意真的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心烦意乱之下，干脆不说话，拂袖便走了。
沈行雪见陆为霜不再反对，忙寸步不离地跟上前去。
其余人等也紧紧跟了上去。
魔尊成魔之地，如今只有魔尊自己知道。背后之人误打误撞拿到了魔尊遗留在这的魔息，为祸天下，却也因此留下了踪迹。魔息就像陆为霜灵魂的一部分，谁触碰过，一看便知。也只有魔尊本人，才能感知到。
方才众人只是在这片冤魂厉鬼肆虐之地的外围，就已经感到难以呼吸，视物不清。现在深入，更是感到伸手不见五指。眼睛看到的尽是横冲直撞的阴灵，耳边听到的尽是撕心裂肺的喊叫。身在其中，若是分心去听，很容易就被摄去心魂，比之诡修之幻境更加凶险。
众人不由得屏息凝神。
沈行雪不得不伸手去抓住陆为霜的一片衣袖，所幸，陆为霜并未提出任何反对。他看不到陆为霜的身影，只有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以免走散。
无数怨灵在他身前身后穿梭来去，他好像听到了无数人在呢喃。仿佛隔着一片深海传进他耳朵里，又仿佛有无数只蚂蚁爬进耳道，密密麻麻的，七嘴八舌的。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我好痛苦，我好痛苦！谁能来帮帮我！”
“陆为霜！你还敢来！”
“陆为霜，都是你，是你把我们害成这个样子的！”
“陆为霜，我要杀了你！”
眼前的身影逐渐清晰，一道狰狞的怨灵朝着陆为霜直直冲来。那是一张扭曲的脸，眼中带着浓重的怨毒。而陆为霜竟然毫无所觉，沈行雪心头一惊，张臂挡在陆为霜身前，道：“小心！”
怨灵穿身而过，却没有任何痛楚。一愣之下，沈行雪猛地转头，呼吸骤然一窒。
无数怨灵将陆为霜团团包围了起来。
昨日那一个诡修陆为霜尚且对付不了，何况是这数以万计的怨灵。它们张牙舞爪，无非都在说：“陆为霜，我要你偿命！”
仿佛滔天黑海眨眼间就要将陆为霜吞没，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不要！”
那一幕深深印进沈行雪的瞳孔，他奔上前去，道：“不要伤害他，是我的错！你们要冲就冲着我来。”
然而，没有一个怨灵听他的话。它们在陆为霜身躯中横冲直撞，沈行雪拼命奔跑，可这段路好像永无尽头，他怎么都跑不到陆为霜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怨灵不断冲撞。
“别伤害他！求求你们了，不要伤害他。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不会成魔的，不会的……”
那些疾言厉色在模糊的视线中不断闪现，逐出师门，恩断义绝，只是想要陆为霜绝了自己的心意。即便他死了，也不会太过挂怀。可他想得简单，没料到陆为霜会成魔。如果当初他不这样，而是留给陆为霜一些念想，嘱咐他好好活着，还会这样吗？
那样的话，过了很多年，陆为霜也就慢慢淡忘了，不会心伤了，就像现在这样。
风沙太大，沈行雪奔得筋疲力竭，摔倒在地，只能一寸一寸往前爬。
“师尊！”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刹那间，万籁俱寂，那些嘶声尖叫都消失了，眼前的景象化为一片空白，沈行雪看到了陆为霜焦急的脸。
好像死去的心又重新活了过来。
“对不起。”
陆为霜一怔，道：“对不起什么？”
该说对不起的，不该是他吗？是他一时大意，让沈行雪被这些鬼魅所迷惑。
沈行雪摇摇头，一行清澈的泪从脸颊边流过，道：“我不该将你逐出师门的。”
陆为霜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沈行雪道：“我后悔了，我不该将你逐出师门的。”
霎时之间，狂喜有之，悲伤有之。沈行雪被魇住时说的那些，陆为霜何尝听不出来？沈行雪每说一个字，他都觉得心脏像被一把钝刀切割。
原来沈行雪从来没信过他是靠着血洗五大仙门成为魔尊的。
他不知道沈行雪心中最怕的是什么，私以为沈行雪最怕的，就是当年在遗祸天渊，身死在祟神涅天之手时。却没想到，最怕的竟是他被这些怨灵寻仇。
他总以为，沈行雪若是得知他因他一念成魔，一定会像当初一样。是他太小人之心，总以自己的心意揣度别人的心意，以为全天下人都跟他一样自私。
陆为霜不断摇头，道：“师尊，你别怪自己，弟子成魔，全是弟子心中本就有邪念，不是你的错。以前，以前是我错了。是我一意孤行，是我自私自利，从来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师尊将我逐出师门，原本就是迫于无奈，被我逼的，我都知道的。不是你的错。我沦落到现在，都是我咎由自取。你不要怪自己。现在，现在弟子都想明白了，以前都是弟子鬼迷心窍。往后，往后我绝不会再对师尊有一丝一毫的不敬。那些想法，我……我早就没有了。你……你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