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沈青七岁，尚未改名，叫谢逾明。

他那时常与长兄谢煜月习君子六艺，总觉得枯燥乏味，最期待的便是季暮云的到来。

谢煜月长他六岁，十三岁的少年已然长成，举手投足间尽是养尊处优的矜贵。与谢煜月不同，季暮云十五岁便随父亲季鸿风征战过沙场，身姿颀长挺拔，颇有松柏之恣，笑着的时候便是清风朗月少年郎。

自小沈青记事起，和谢煜月同处时学习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唯有季暮云来时能放松些。

季暮云会带着他们兄弟俩练习剑法，虽说舞刀弄剑比学礼、乐、射、艺、书、数更累些，可小沈青大多时候都很开心。

若是练得够认真，进步够快，季暮云便会带着俩人去逛街、看灯会、跑马、放风筝，做各种他们平日里想做却不能做的事。因此，每次季暮云来的时候，小沈青练剑都格外认真。

落日余晖映着少年修长的身影，季暮云在展示自己新学的一套剑法，动作行云流水，宛如游龙，每一个动作都像一幅会动的画。

小沈青看得两眼发亮，待季暮云停下，他拉住季暮云的衣袖，仰着头问：“暮云哥哥，这招好厉害，叫什么名字呀？”

“想学么？”季暮云问。

小沈青连连点头，谢煜月觉得这剑法级漂亮又厉害，也说要学。

季暮云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晚霞，收剑入鞘，说：“今日晚了些，再耽搁就该错过灯会了，明日再学，如何？”

季暮云好久没来，小沈青也没久没出去，早在心里念了许久，此刻一听立即拔腿往校场外跑，放声道：“喔！太好了！去看灯会喽。”

三人洗漱更衣赶往灯会。

长街上人群摩肩接踵，满街的花灯晃得人眼花缭乱。小沈青窝在季暮云怀里，伸手拿了一盏老虎花灯递给谢煜月，嫩白的脸颊上陷了两个窝，稚声道：“阿兄，这个给你。”

“怎么想着给阿兄送老虎花灯？”谢煜月接过花灯摆弄了几下。

小沈青认真道：“老虎是百兽之王，威风着呢，同阿兄一样。”

谢煜月伸手揉了揉小沈青的头，笑得宠溺。

季暮云把怀里的人略微抬高了些，问：“逾明要送我什么呢？”

“这个！”小沈青指着高处的一盏鹰形花灯，对着谢煜月眨巴眼睛，“阿兄，我够不着，你帮帮我吧。”

谢煜月纵身一跃，将花灯取下递给小沈青，打趣道：“也就这种时候你才记得我是你阿兄。”

小沈青惯会哄人开心，接过花灯露出一口奶牙，软声说：“你是世上最好的阿兄！”

谢煜月听罢嘴角瞬间又高了些。

小沈青把花灯递到季暮云手里，解释道：“暮云哥哥就像天上的雄鹰，要在天空翱翔的，这个给暮云哥哥最合适了。”

季暮云乐道：“那我就收下了，告诉暮云哥哥，你自己想要哪个？”

小沈青伸手指着一只兔子花灯，“我想要这个。”

季暮云取了花灯递给怀里的人，好奇道：“怎么想着要这个？”

“因为小兔子可爱呀。”小沈青说完自己先乐了。

“你比兔子还可爱。”季暮云抱着小沈青往前走。

谢煜月跟在后边，上前两步，两手伸向小沈青，哄道：“小兔子，阿兄抱你一会儿吧，暮云哥哥该累坏了。”

小沈青抬手捂住耳朵，眼睛看着四周的人群和街景滴溜溜直转。

三人继续闲逛，见有猜灯谜的活动便上前去凑热闹，几轮下来收获颇丰，小沈青将季暮云赢来的剑穗揣进怀里，想着回去就把它挂到季暮云送给自己的剑上。

小沈青想起季暮云使的剑法，抽出搂着他脖子的手，抬手戳了下他鼻尖的痣：“暮云哥哥，你还没说今日的剑法叫什么呢。”

季暮云说：“叫坠青云。”

小沈青点头，这名字真好听。只是季暮云翌日一早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小沈青剑法没学成，却将这剑法记得清楚。

夜幕降临，季暮云和谢煜月牵着小沈青站在桥上，抬头便是满目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一簇接一簇绽放，直叫人目不暇接。

他们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河边放花灯祈和平、望平安。

烟花散去，眼前是床上躺着的人，他的鼻尖上同一位置长着一颗痣。

记忆中那俩人的脸沈青早已记不真切，但眼前的这张脸和记忆中季暮云那张模糊的脸是如此相似。

那日白衣人最后使的剑法正是坠青云，他不敢妄下定论，怕只是空欢喜一场。

他看着床上的人，喃喃道：“是你，对吗？”

回应他的是一室寂静。

翌日，明月阁理事堂内，沈青正与门中堂主议事。

明月阁门中成员众多，势力盘根错节，遍布整个大魏。除雁城外每个州城都设有分部，分部的主事人被尊为堂主，每三个月众位堂主都要前来明月阁议事。

今日正值议事之期，此次议事的时间比以往更久些，残阳挂在山顶将落未落。

陌羽进门疾步走到沈青身侧，附在他耳边低声说：“公子，人醒了。”

沈青身形滞了一瞬，随即起身，对众人说：“方才商议之事便有劳各位堂主了，各位回房歇息，晚些到前厅一同用膳。”

众堂主前来议事皆是舟车劳顿，按例会在明月阁休息一晚再回分部，几人寒暄几句后各自回房。

“陌羽，随我前去看看。”沈青说着抬脚往丹青苑走，那里是沈青在明月阁的起居之处，沈青带回白衣人后，就将他安置于与自己卧房一墙之隔的房间住下。

沈青今日步伐比以往快了许多，俩人不多时便到达白衣人房前。

陌羽抬手敲门，“安伯，公子到了。”

片刻后，房门从内打开，安怀远侧身抱胸站到一旁，行礼道：“公子。”

沈青来时步履匆匆，进门后却站定在距房门一步之遥的地方一动不动，亦不做声，视线流连于床上那人的眼睛和鼻尖痣之间，两只手在袖中不自觉的握紧。

此刻，沈青脑中浮现出一个念头，不必等浮途山的消息了。

白衣人抿了下干燥的嘴唇，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缓声问：“可是二位救了我？”

陌羽后退半步，抬手示意，“是我们公子救的你，便是这位。”

白衣人顺着陌羽的手看向沈青，面前的男子眉目如画、面若冠玉，他心里无端生出一丝亲近感，“多谢相救，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沈青嗓子发紧，不答反问：“你是何人？”

声音的异样太过明显，陌羽忍不住大着胆子觑了自家主子一眼。

白衣人垂下眼帘，浓密纤长的睫毛遮住他的眼，叫人看不进眼底。

我是谁？只怕这世间没有几人记得我的名字，就是记得，在他们心里我也早已成了一堆白骨。

见白衣人不答话，沈青示意陌羽和安怀远出去候着。

待身后房门合上，他盯着眼前的人，目光有如实质，直看得白衣人无端生出一丝慌乱。

白衣人思忖眼前的人救了自己，他却没有立即告知对方自己的名字，倒像是在防备着这人一般，以为沈青因此不悦。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的说：“季暮云。”

沈青的心跳有了一瞬空白，他用力将手握成拳，指甲快要穿透掌心肉，他却浑然不觉，嗓子越发紧了，原本清冽的声音变得低沉。

“镇国将军季鸿风之子，季暮云？”

季暮云猛的抬头，看着眼前的男子，眼里满是不敢置信，他颤声问：“你认得我！？”

沈青声音含糊的“嗯”了一声。

季暮云觉得眼眶发热，他喉头哽咽，半晌才艰难的挤出两个字，“你是？”

沈青上前一步，俯下身附在季暮云耳边，轻声说出一个在时光中蒙尘的名字，“谢逾明。”

一个本不该再出现在这世上的人。

季暮云心脏猛的跳动，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紧盯着沈青的脸，想要从这张脸上找出熟悉的痕迹，他哑声重复，“逾明？”

沈青颔首，“是我。”

季暮云只觉脑中一片混乱，先是劫后余生，再是故人重逢，无一不冲击着他的内心。自十年前他被北梁所俘，就再也没有见过家人，而他与沈青已十二年未见，久到他快记不清年岁。

他一度以为眼前这人早已消逝于世间，一时消化不能，过了好久，方艰难的挤出几个字，“你……还好么？”

他的声音那样轻，像是怕惊醒这一场梦。

沈青扶着季暮云的肩膀，看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听着他不同于以往清亮冷冽的暗哑声音，心中不免疑惑，只以为是季暮云刚醒所致。

“很好，你呢？”

季暮云想要像以前一样对沈青笑，可挤出的笑透着浓浓的苦涩，“也很好。”

沈青知道他不好，就像他知道自己不好，很好的人里不包括他们。

他问：“这些年你在哪？”

季暮云不想对沈青撒谎，也不愿他为已经过去的事替自己担心。他是从黑暗中、淤泥里爬出来的人，既已出来，他会尽全力把那些过往踩在脚下，不会让那些过往困住自己，亦不会让那些不堪成为身边人的负担。

沉默片刻，他云淡风轻地说：“北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