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映,梁河沿岸渐渐热闹了起来。
周离和贺朝早已酒足饭饱,食案上的杯盘碗盏已被撤了下去,此时上面放了整套的点茶器具,一个个单拎出来周离都叫不出名字。
周离扫了一圈,不禁感慨,京城的人活的真是精细,想起自己在西北,寻得不错的好茶,冲上几泡喝个茶香就已然满足。
如今喝个茶还诸多说法。
周离看着贺朝用银钤将茶饼置于微火上烘炙,冷却后又用茶椎敲碎入碾,缓推成粉后又过罗轻筛。
茶炉中的水已滚过二次,贺朝取水入盏旋而一圈后又倾水拭干,随后舀了一勺茶粉入盏,注入少量沸水,调成稠膏。
直到此刻,贺朝一言未发,从取茶到调膏,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接下来,贺朝逐次将水注入盏中,茶筅搅动逐渐加大力度,后又击拂由缓转急,盏中乳雾汹涌溢盏而起。
周离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安静,开口问道:“京城的人喝个茶都要这般吗?”
这般费劲。
贺朝看出了周离实际想问什么,手中未停,口中解释道:“大辰自开朝以来,太祖深知要藏富于民,才会百姓安乐,而大辰最富庶之地除了江南几洲便是京城,这些地方的百姓无需忧心温饱,从高门世家中流出的雅趣,自然成了百姓争相追逐效仿的东西。点茶、焚香、挂画、插花是为雅,垂钓、投壶、相扑、蹴鞠是为趣,可以说,这些地方,无论男子还是女子,对这些都会有所了解,不过是擅长与否的区别。”
周离听了之后,轻轻叹息道:“边关百姓虽也无需忧心温饱,却日日都要提防外族入侵,只要长在边关的人就见过敌寇烧杀抢掠,所以这些人更想习得一身好武艺,护得家人平平安安,还真是什么样的地界养什么样的人。”
周离的话落,贺朝那边也停了下来,将深黑色的茶盏推至周离面前。
茶盏之中,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周离早就猜到贺朝精于此道,但看到盏中画卷依然惊叹连连。
贺朝道:“尝尝?”
周离有点舍不得,突然问道:“京城的世家贵女也都精于此道吗?”
贺朝不解周离为何此问,但还是点了点头:“点茶在世家贵女中颇为盛行,不止点茶,还有焚香、挂画、插花,只要有人精擅于这四者其一,就能让人高看一眼。”
说道这贺朝隐晦的看了周离一眼:“也就更有嫁入高门的可能。”
然而周离却没往这些地方想下去,摇头“啧啧”叹道:“世家贵女还真是有两把力气啊!”
贺朝不知道周离这句感叹从何而来,但听起来怎么有种跃跃欲试之感?
贺朝想了想,突然顿悟,哑然失笑起来。
在点茶的击拂这一步时,要逐次加力,力道到后面大且急,的确是对手腕的考量。
如果手腕无力,茶雾自是难以咬盏。
周离感叹过后就将此事忘在一边,端起茶盏轻嘬一口,发出满足的喟叹:“好喝。”
贺朝本还想问问阿离,会不会因为没在京城长大而遗憾,现在看来,无需多问,自是不会遗憾。
京城这些雅趣于阿离而言,如边塞长风,吹过就忘了,远不如一匹好马一支好枪,抑或一柄长鞭,更能让阿离心起微澜。
贺朝起身,牵过周离的手来到窗前。
推开窗子,梁河沿岸已经灯火璀璨,游人如织。
贺朝:“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灯会华灼,自是一翻盛景,如果成为景中人,也别有一番趣味。”
周离定定看了会儿,突然笑道:“如果方嬷嬷来了,从这里望出去,只会觉得是亮呼呼一片,定不会觉得好看。”
贺朝不知周离为何这么说,只当周离借着方嬷嬷说这里无趣,瞬间觉得有些挫败。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总想讨得阿离欢心,但阿离也从未有过十足的惊喜,不过笑一下或惊讶一下。
恰如今日,恰如此时。
贺朝半分都看不出阿离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神色如常的和往常一般无二。
贺朝不死心,便为周离披上斗篷,带着周离朝灯会中走去。
从清和茶坊上看梁河,只觉天下否泰,盛世如兴。
而亲自沿着梁河走一走,在各种工艺巧致的花灯中穿梭,却又是另一种心情。
周离仿佛回到了西北,仅有几次跟着祖父出门赏灯,还都是乔装打扮,任谁都看不出这是西北赫赫有名的周老将军,更不知周老将军将自己的孙女带来西北教养长大。
是以,今日周离竟是第一次以自己真正的面容和身份来赏灯,这般无需遮掩的穿梭在花灯之间,心中是真的愉悦。
周离转头看了看走在自己身侧的高大男人,一双桃花目即便不笑也自成风流。
周离想到三殿下和陆世子说的,京中贵女听说贺朝成亲,眼泪都能致使梁河泛滥。
对此,周离先前还觉得多有夸张,此时却觉得所言非虚。
就贺朝这张不笑都能迷倒一片姑娘的脸,区区一个梁河恐怕都不够泛滥的。
周离暗暗感叹,也不知以后谁才会成为真正的贺夫人。
正当周离想东想西时,一道温柔缱绻的声音从前方飘来:“有行哥哥,许久不见。”
周离循着声音望去,见到一位面容温婉身姿娉婷的女子,披着一件浅青色的斗篷,在绚烂辉映的华灯中清丽出尘,风姿翩然。
周离莫名想到了承望楼的乔姑娘,那日乔姑娘也如这位姑娘这般,在万千食客中让人一眼就能看见,和在他前面一步的贺朝像一对璧人。
而这位姑娘,倘若和贺朝站在一处,定然也会成为第二对璧人。
周离忽而垂眸,少有的自惭形秽起来,心中也漫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然而这莫名的情绪并未持续多久,对面的女子又开了口:“有行哥哥可是从清和茶坊而来?淑然遗憾,如若今日早些遇见,还能请有行哥哥点拨几句点茶之技。”
鬼使神差的,周离朝这位自报叫淑然的女子的手臂看去,想看看她是不是腕力非常。
然而冬日宽袖蔽浮,只能看见从袖中露出的几根葱玉般的手指。
贺朝见到几步之遥的女子之后,神色未变,只有桃花目的笑淡了淡,随即便侧过头去看周离。
然而周离嘴角一直挂着浅笑,刚见到前面这人时,眼中还不乏暗暗惊艳,而现在目光下移,盯着人家的胳膊看了半晌,一点没觉有何不对。
贺朝一时心下又气又笑,却又有些涩然,忽略前面的女子,犹报一丝期冀与周离咬耳:“在想什么?”
周离转头看向面色已经看不出任何变化的贺朝,笑道:“我只是在想,这位淑然姑娘若和将军站在一处,定会让这梁河灯会失了颜色,将军俊绝如青松,淑然姑娘清丽如芙蓉,郎才艳艳,冠会双绝。”
前面的董淑然见贺朝并没有如往常一样与自己说话,一双葱玉细手紧了紧。
她身侧跟着的丫鬟见此,轻声道:“姑娘,那位很可能就是三公子的夫人。”
京城谁人不知,忠勇将军府有位风流俊逸的三公子,性情飞扬热烈,武艺独绝无双。
即便后来成了三品云麾将军,而今又已经娶妻,京城的闺秀们还是习惯称他一声三公子。
董淑然这才看到贺朝身侧还站着个姑娘。
今日灯会,董淑然本来没抱多大期望出来,只想看一看能不能遇见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哪怕知道对方已然成亲,还是放不下。
她不信那个曾冠绝京城流云悦目的男人会自愿娶了长平侯府的姑娘。
长平侯府的姑娘被规矩束缚的如木头一般,他那般随性风流,怎会看得上?
因此,在知晓贺朝这次是陪其夫人归宁,依然抱着一丝隐秘的期冀来了梁河灯会。
在见到贺朝的刹那,董淑然都觉得是老天听到了她的期冀,觉得贺朝成亲定有隐情。
因而,眼中只见到了贺朝一人,并未注意贺朝身侧还跟着一个姑娘。
经过丫鬟的提醒,这才看向了贺朝的身侧。
丫鬟说,那人很可能就是有行哥哥的夫人。
董淑然面色突然泛白,本就攥紧的手指攥的更紧了。
她刚刚当着有行哥哥夫人的面说那样的话,有行哥哥会怎么想?无论怎么说,有行哥哥都是勋贵子弟,往日里再如何风流不羁,也还是重规矩的。
她刚刚那般,岂不是明晃晃的失了礼数?
而此刻,贺朝的脸色的确黑了下来。
董淑然面色更白了。
董淑然这才看向了据说是贺朝夫人的周离,仔细打量后才发觉,周离并非如京城传闻的长平侯府的姑娘一样呆板木楞,而是灵动非常。
唇角勾了一弯浅浅的弧度,似是惊叹般的刚说完了什么。
而往日飞扬热烈的有行哥哥,此时冷着一张脸,几乎让董淑然都认不出了。
董淑然本就泛白的脸色又变了几变,不由的猜测是不是自己惹了贺朝不快。
然而此时的贺朝的确不快,因为身边的周离。
更确切的来说,是因为周离的那翻话。
贺朝想不明白,自己现在对周离的心意这般明显,周离全然不知吗?如若不知,为何还允许自己对她亲近?
即便不说现在,就说之前,哪怕两厢商定了和离的日子后,自己也不曾冷落她,甚至知道她无意中得罪了祖母,还亲自去解围。
贺朝无颜求此刻就与周离两心相悦,他可以徐徐图之慢慢等待,但却无法接受周离在见到别的女子对自己露出钦慕之意而无动于衷,甚至都不是无动于衷,竟将自己推与别人,还说什么郎才艳艳,冠会双绝?
然而周离并未看已经冷脸的贺朝,仍是看着前面,还悄悄拽了拽贺朝的衣袖,朝其耳语道:“泛滥的梁河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