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的C区05号阶梯教室，埃莉诺特意将它借出半个小时，作为团队见面会的场所。

一路上，卡罗和哈珀都在为宋曈做心理建设。

正当埃莉诺顶着金色鸡窝头张牙舞爪的形象即将在她心中树立时——

哗。

这个传闻中的女人推开了教室的彩绘玻璃门。

“看到大家都准时到达，我很欣慰。”埃莉诺宝石蓝的眼睛闪烁着光芒，阳光穿透玻璃窗，大片大片地平铺在木质地板上。

埃莉诺今天穿了一身干练的套裙，瑰色的花型胸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首先，我来做个自我介绍。我是埃莉诺·辛德特，将会是你们未来半年的带教老师，”埃莉诺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道，“相信你们在熟悉校园的这段时间里，应该或多或少听说了一些关于我本人的传言，如果各位对我的生活作风有什么疑惑——”

宋曈以为她要说出“欢迎你们随时来咨询我本人”，埃莉诺却说出了完全相反的话。

“请不要当面问我，”埃莉诺耸耸肩，她这辈子最讨厌流言蜚语，以及流言蜚语的传播者，“我对于矫正别人的想法毫无兴趣，如果可以，在费里德的这段时间，也请大家专注自我。”

“辛西娅。”埃莉诺毫无征兆地喊出了宋曈的名字。

宋曈下意识应道：“在。”

“你的眼睛，好像一直在看我的胸针。”埃莉诺的语气很平静，让人捉摸不透其中的意味。

在场所有的目光都向这个长发女孩身上聚集。

宋曈完全没有被抓包的局促，反而坦然道：“因为我觉得老师的胸针很漂亮，很少会有人在深沉的陨灰套装外搭配这样亮色的胸针。”

“我喜欢你的诚实。”埃莉诺忍俊不禁，这股看似温和实则直言不讳的劲儿可太像某个人了。

第一次在邀请名册看见辛西娅的名字时，她的心久违地澎湃。

宋亭曾经说，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女孩需要由她取名，她一定会赠予她属于月亮的名字。

辛西娅（Cynthia）。

埃莉诺知道在文艺复兴时期，有一些诗人用这个名字指代圣洁的月亮，在他们眼里，月亮是圣洁的象征。于是她问宋亭，是因为这些原因吗？

宋亭回答，因为月亮是柔和的、坚定的借力者。

她问，借力者是什么意思。

宋亭说，月亮是柔和的借力者，它的光主要来自太阳，又因为表面坑洼遍布，因此经过反射的光线并不像太阳那般强烈。

月亮大部分的时间都沉寂在黑暗里，即使偶尔被观察者注意，也不会因为耀眼的光芒引起对方的警惕。但当太阳、月亮、地球三者形成合适的夹角时，沉默的月亮就会借助太阳的光线，将属于自己的光芒展露在世人眼中。

宋亭说，当黑夜来临，当太阳从海平线沉没，月亮就成了第二个太阳，照亮那些在夜色中依旧选择前行的人的路途。

“埃莉诺老师？”宋曈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才让对方的表情出现一瞬的空白。

“哦，没事，是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埃莉诺大方地笑笑，从走线工整的口袋里掏出一叠方片纸。

“我要从你们四个人中选出一位组长，协助我处理一些学院相关的事宜。至于选拔的规则，很简单，我想通过抽数字比大小的方式选取组长。你们有异议吗？”

四人同声道：“没有。”

于是，幼稚的比赛开始了。

“珍妮，你先来。”埃莉诺从左往右依次将成员们呼到讲台。

珍妮是个身形小巧的女孩，两只棕红的辫子乖巧地贴在胸前，面颊上点满了褐色的雀斑。她恭敬地起身，上前从一叠牌里抽取了自己的数字。

“珍妮，你觉得你的数字会比我的大吗？”

珍妮神情犹豫：“也、也许？我我我我不太知道。”

宋曈第一回见到口吃的人，她很早就听说过有些人会因为心理或生理因素导致语音系统出现问题。

埃莉诺略过珍妮紧张的表达。

“啊哈，你看，”埃莉诺将自己的牌展现在众人面前，是一张“9”，而珍妮手中的则是“4”，“我赢了。”

游戏结束，珍妮却在台上徘徊了两秒，最后抿着唇坐回自己的位置。

“下一位，卡罗。”埃莉诺将团队里唯一的男孩喊上前。

卡罗也照着前者的动作从一叠卡牌里抽了数字。

“卡罗，你觉得你的数字会比我的大吗？”埃莉诺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卡罗手里的牌是数字“6”，但他不敢确定，于是诚实回答道：“我不知道，埃莉诺老师。”

埃莉诺伸手展示了自己的牌，数字“7”。

卡罗的表情从始至终没有变化，好像对组长的位置没有一丝兴趣。

宋曈不明白这个比赛有何作用。

“下一位，辛西娅。”

宋曈在听到自己名字时并没有起身。

埃莉诺在讲台上等待她，她却迟迟没有反应，惹得周围人再次向这个奇怪的女孩投来目光。

宋曈冷静回答：“我拒绝参与您的比赛。”

周围三双眼睛都无一不露出诧异的神色。

“辛西娅，在费里德，这样做是对老师的不尊重。”哈珀收着声提醒她。

可埃莉诺并没有生气，只是略微惊讶地挑眉：“为什么拒绝？”

“因为您并没有将比赛的规则制定清晰，例如，您需要告知大家究竟是抽到数字大的人赢，还是抽到数字小的人赢。”宋曈的目光明晃晃地直视埃莉诺的眼睛，没有分毫的胆怯。

埃莉诺说道：“可我在第一轮比赛的时候，已经说‘我赢了’，这意味着抽到数字大的人就是胜利者。”

“可您在一开始就模糊了规则，这样一来，无论您在第一局抽到什么数字，您都是胜利者。”

教室陷入诡异的寂静，学生们都不敢再抬头看埃莉诺的神色，也不敢侧头打探同伴的表情。在学生的世界里，老师的话语如同只需执行而无需思考的命令。

这是独属于老师的权威。

可宋曈却公然忤逆了老师的权威。

哈珀不禁在心里为这个女孩捏了把汗。

可埃莉诺的斥责并没有和预想的那样到来，相反，她突然对着宋曈露出赞许的神色：“你确实是个不一样的孩子，可见你来自一个自由的教育环境。”

“但你们小组的组长，我初步定为哈珀。”埃莉诺一锤定音，丝毫没有给其他人反驳的空间。

剩下的三人也没有异议。哈珀本就是费里德大学的本校学生，熟悉校园运作机制，能更好地帮助老师处理学院相关的事宜。

可埃莉诺的下句话又打破了众人原定的想法：“辛西娅，所有和学院相关的事宜，由你代哈珀处理。哈珀，你来统筹你们小组实验的进度和规划。”

哈珀觉得埃莉诺有些为难宋曈，她知道学院有多会扯皮球，便主动揽过烂摊子：“我比辛西娅更了解学院的各项设置，我认为自己也许更适合干这些事情。”

埃莉诺笑着道：“我知道你是担心自己的伙伴，但偶尔，你的伙伴也需要成长的空间，不是吗？”

哈珀望向一旁的宋曈，这个女孩给她很矛盾的感受。

能受邀来到此次全球挑战赛，宋曈自身的学识修养绝对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宋曈好像有自己独成一套的为人处世之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套方法并不适合费里德。

仅凭三分钟前的比数字就可以看出她的弱项——

不懂得避锋芒。

这对于初显天赋的人来说非常危险。再强大的狮子，在出生不久时也只是只竖着毛对敌人哈气的幼崽。

宋曈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但在错综复杂的世界里，光凭礼貌是无法立足的。

哈珀点了点脑袋，示意自己赞同埃莉诺的观点。

于是，初来乍到的宋曈成了小组跑报销和催资金的人。

“埃莉诺老师，”宋曈特意留下，在埃莉诺收拾纸牌时上前，“您为什么作弊？”

“什么意思？”

“我看见您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张牌。”

“是吗？”埃莉诺爽朗地大笑出声，从自己的袖口抽出剩余的两张卡牌，分别是“8”和“7”，“你还真是胆子大，敢当面揭穿我的小把戏。”

“珍妮距离您更近，她似乎也发现了您作弊，为什么她不指出您的错误？”

埃莉诺一时不知该夸她还是该敲敲她的脑门：“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学生，都需要服从学校和老师制定的规则，在珍妮眼中，我就是不可违逆的权威者。而在你眼里，辛西娅，你告诉我，在你的眼睛里，我是怎样的角色？”

宋曈低眸思考了两秒，简短回答道：“老师。”

“是的，我只是一位老师，就像院长也只是一位院长，校长也只是一位校长，我们都不是你世界里的权威者，因此你才敢直视我们的眼睛。而也只有你，辛西娅，只有你如此坦诚地直视我，而非仰视或审视。”

埃莉诺的神色有些复杂，她在这座学校已有二十年左右的光景。

可来来往往交错的人群里，只有两个人愿意用这样的目光与她交流。

这份日常交流中的平等，她已等得太久。

埃莉诺艳丽的唇勾出一抹漂亮的弧度：“辛西娅。”

“在。”宋曈应她。

埃莉诺不是个煽情的人，她将最近的安排告知她：“明天上午会议厅有一个宣讲会，大致内容就是欢迎和鼓励你们。之后你需要跑趟财务办，将我们实验室的资金批下来。”

麻烦事不止一件。

“实验资金被财务部扣留了整整两个月，在那个地方，也许你更需要一些强硬的手段。”

宋曈默默看了眼自己的瘦弱的胳膊，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