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佘岩酒醒后,发现自己家里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他知道自己酒品一贯很差,但是酒品差并不妨碍他记性好,以前他也不是没有干过抱着张十七喊程一名字的荒谬事,而这次,他却借着酒劲把自己对希顿那点阴暗的怨恨宣之于口、摆在了台面上。
餐桌上摆着一杯水,宿醉后睡饱的脑袋带着股迟钝的沉重感,而佘岩却清楚知道这是谁留下的水杯。
战友之间的情谊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彼此间倒不一定像朋友一样无话不谈亲密无间,却在关键时刻比爱人更值得信赖。
所以前一晚对希顿说的那些话,佘岩现在想起来是后悔的,他至少不该说希顿是装好心,也不应该把刘一百消失在引力洞深处的责任粗鲁地算在希顿的头上。
佘岩自己很清楚,他这就是迁怒和嫉怨。
而等他的双腿已经基本痊愈后,佘岩收拾好心情回到岗位,却发现希顿并不在埃尔法组内。
“组长?你回来了!你感觉怎么样?”
佘岩其实并不喜欢被下属这么小心翼翼对待的感觉,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希顿人呢?”
“啊,希顿长官被借调走了,似乎是跟着三方监管局和警方的人去边陲区调查案件了。”
佘岩心一沉。
凭他对希顿的了解,那人怕不是觉得他需要把刘一百找回来给自己一个交代,圣父心泛滥加上对第一百次守寡组长的可怜,所以又跟着他家那个怀音跑出去查案子了。
“知道了,你们的探索任务先暂停,我去一趟司令塔。”
小章点了点头,表情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李东北勇敢发问,里昂和小章躲在他身后眼神飘忽:“呃,老大,如果有一百零一号来我们组报道的话……”
佘岩的脚步一顿,气息也乱了一拍:“……让他回去,告诉他,我的命令,不用来报道了。”
一百零一号。
佘岩叹了口气,好像用这种无谓的气息疏解就能把心头的抽痛一起消散。刘一百,刘不是他的姓氏,一百也只是他的编号,可这个无名无姓的生命,却霸占了佘岩一段又一段的伤心,爱情在他这里是个无解的难题,他爱上的是个病毒属亚人,而对佘岩的一见钟情像是某种病态遗传基因信息,也写进了刘一百他们的每一次死亡、每一次复制、每一次生命中。
每一次,每一次,重复着一见钟情,相爱,死亡,失去。这种爱,并不是来自军方的基因编程,是作为生命,自行生长出的爱的本能,是只要呼吸到名为佘岩的氧气,就能够兀自生长下去的癌,诞生、分裂,永无止境,直至机体无法承受,死亡。
这段感情的当事人逐渐变得像旁观者一样无奈,佘岩无力阻止这一切,他也选择过逃避,可一切都还是像现在通往司令塔的S号电梯一样,它不会管佘岩有多么想回到曾经和程一的过往,它只是带着佘岩向上、向上,直至云端。
有时候看着那样的蓝天,佘岩会想,这样的蓝到底是谁设计的,又是谁调的色,明明谁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天空,却用拟态卵壳模仿着曾经的蔚蓝,整个沃列塔都像是自欺欺人的笑话,所有人都在玩着蓝星过家家游戏。
揣着这样的情绪,跟上级说话的语气也不可能客气,好在皮埃尔已经习惯了佘岩的臭毛病,这位极有才华、却慧极情深故而必伤的下属也让皮埃尔少将很是无奈。
“这种事我能怎么办?我是一名军官,我又不是警察,我更不是侦探。”
“所以您即使知道军方高层内部有私研所的人也选择无所作为?”
皮埃尔长舒一口气,把手机面向下、盖了下来,不再回复手机信息:“佘组长,请注意你和长官说话的态度。”
这话分明是训斥,皮埃尔却并不严厉,但佘岩并不买账,仍然跷着二郎腿,两手交叠,置于小腹之上。
见佘岩这种模样,皮埃尔干脆直呼佘岩的名字,抛却职级以朋友的身份对话,以示自己所言非虚:“佘岩,军方高层职级分明,不在我管辖范围之内的事,我本就无权干涉,单凭你和希顿哪怕是和警方的任何调查结果,都不能作为我去检举军方内部的理由。”
New-shape材料的事他听到希顿的质问了,那个病毒属亚人刘一百的事他也亲眼所见了,皮埃尔甚至拜托三方那个调查官跟自己私下同步调查进展了。
于公于私,这些都已经是他目前能做的极限了。
手机还在震个不停,正在会场前厅的路易斯没有办法给皮埃尔打电话,就只能一条条飞信轰炸。
佘岩没有走的意思,屁股结结实实地坐在板凳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皮埃尔,他对皮埃尔震个不停的手机视而不见,似乎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他就不走了。
这种赖在他办公室的场景上一次路易斯来的时候好像已经上演过一次了,吗的,这群人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流氓行径!
手机还是震个不停,这个路易斯最好是真的有急事,而不是拿自己死去亲人当噱头……皮埃尔把震个不停的手机翻了过来,而这一次,看到信息内容的皮埃尔少将也坐不住了。
来自“三方监管局路易斯调查官”:
-皮埃尔少将,您弟弟是叫尼特·皮埃尔吗?
-我们现在在西格玛区礼赞酒吧,这个叫尼特·皮埃尔的人是这里的负责人,如果他不是您弟弟,那您帮忙找找您的同种属亲戚打听一下?毕竟北极熊属亚人应该也不多。
-他是个疯子,他把这里弄得像某种狂热的仪式。
“……这个路易斯到底在鬼扯什么!我弟已经死了,难道是鬼在西格玛区违法经营一个酒吧吗?!”
……
五分钟前。
文字的张力是有限的,语言的感染力会更强,再加之现场的辐射效应,前场的会员们陷入了对西格玛区负责人先生的疯狂崇拜之中。
“现场有最早来自伽马区的会员朋友,也有最近来自央区的会员朋友,当然,也有一些来路不明的朋友,但是只要各位进入西格玛区礼赞的大门,诸位就都是我尼特·皮埃尔的贵客,我和央区的负责人不同,那位负责人的经营与行事风格以谨慎低调至上,而我……”
这位负责人对于演讲的语言技巧拿捏得十分得心应手,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攫取了在场会员的注意力,随后缓缓踱步,离开了位置固定的讲台,众人皆仰望着他,视线也跟随着他的步伐转到了舞台的边缘:
“而我,以尽兴狂欢为旨,只期望能够让诸位的全部生命需求能够在此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
底下掌声四起,压抑不住的欢呼声和惊喜慨叹在路易斯的不远处响起。
真是好促销手段,在有明显的财富地位分级的地方,负责人却说来者俱是贵客,对这种话会感到不满的真正贵客此刻正在希顿他们那边的单独隔间内,听不到这句发言,而爱听这种话的,恰恰就是前厅这群有钱但不多的客人。
这位皮埃尔负责人先生还在继续着他的表演,和拉踩:“央区负责人先生各位应该也曾经接触过,那是一位谨慎但不够有诚意的先生,你们不知道他的姓名,也没有见过他本人,只能被一群小机器人接待,这种服务真是没有温度!”
底下一阵赞同的附和。
“他还很喜欢打哑谜,说什么只有精心配比的土壤才能长出美丽鲜花之类的疯话,如果你对这句疯话有所领悟,那他才会欢迎你加入自我栽培计划,而我不同,我会直接告诉诸位,如果你渴望永生,那么欢迎在开业典礼结束后找我了解自我栽培,我们不限名额,我们托举所有生命!”
胡扯。
路易斯跟着愈发狂热激动的其他观众一齐鼓掌,不远处,有一个站在靠后位置的宾客举起了手,得到了发言的机会:“先生!我只是一个分局的副手干部,我也能……”
尼特·皮埃尔爽朗一笑:“当然可以!我相信先生们也知道最近央区礼赞出了事吧,低调是不可靠的,钱也不可靠,甚至亲情都不可靠!唯有共同的理想,那才是可靠的……”
众人的脸上现出近乎狂热的希望。
“当你我都拥有共同的理想时,即使你没有钱帮助我们的项目,但你有能力,有权力,在不相干的人试图破坏我们的理想时,你能够挺身而出,保护我们的梦想,那你就有资格加入重启的任何项目,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从不安插、联络各位官员,可拥有共同理想的各位贵宾们,却依然选择和重启站在同一边。”
也许并不是路易斯的错觉,那个尼特·皮埃尔在说这段话时,挑衅地扫了自己这边一眼。
路易斯掏出手机开始向皮埃尔少将输出,不管这个人是谁,他这种“理想宣传”可以最大程度地拉拢权贵高层,比单纯地安插离间更为恐怖。
“齐家的事大家也知道了,我现在与大家分享我的经验。我和齐炬先生一样,曾经也只是普通的重启会员,齐炬先生为了我们的共同理想献身了,而我不同,我是被理想所救。重启之所以能被称为重启,自然是真的能够做到重启,我们的实验品曾经成功过,他能够在绝对缺氧的环境下离开实验室,能够穿过飓风清扫区,能够跨越边陲,来到央区,他是个先例,但他不会是个例……”
“先生!这就是自我栽培吗?我要加入!!”
“负责人先生!求您!我也有这样的理想!!……”
这是理想吗?死而复生?克服缺氧?谁没有这种白日梦,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得到,编的话一点也不像样。
但如果不是编的,那就更吓人了。
路易斯的眉头皱得越发紧,而台上的皮埃尔大方一笑:“当然可以加入!不过这不是自我栽培计划,这是我们的终极理想,也是重启科技公司得名的由来。诸位不用担心真实性,我曾在极地的引力洞中丧生,我用生前最后一丝力气将我的亲人推离了不稳定区域,但我今天仍站在这里,感恩重启,礼赞生命。”
皮埃尔深鞠一躬:“所以,如果各位想要加入终极理想,请在礼赞开业后多多关照,谢谢。”
台下掌声雷动。
路易斯也算是听明白了,合着就是画大饼,礼赞现在正在推行的是自我栽培计划,但这个名额皮埃尔一个没给,势头却造得足足的。
共同理想……售卖一件昂贵的商品,会有买不起的顾客,但是售卖一个空虚的理想,顾客就会变成一起为了理想奋斗的人,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军政警内部会被这种理想瓦解。
私研所这是在筛选认同者,他们完全凌驾于沃列塔法律和普通居民之上。
真该死。
路易斯再次给皮埃尔少将发了一条消息:
-您弟弟说他死而复生了,这就是“重启”的共同理想,您听说过这个吗?
……
与此同时。
希顿早就知道塞斯利安叔叔在私研所内部,但在亲眼所见之前,无论是他,还是此刻通过凝视者三号在公务车内看着现场情况的莫斯,都没有那么笃定。
毕竟一个失踪了二十多年的亲人,其实一直都好好地在一个违法组织里无声无息地秘密进行着各种不义实验……
希顿直勾勾地盯着塞斯利安,那张和莫斯一模一样、只不过岁月痕迹更为明显的脸,莫斯也直勾勾地盯着车机显示屏,透过希顿的双眼,盯着自己久违的父亲。
为什么。
他们都这样想着。
怀音第一个反应过来,隔间内的会员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们,埃迪一进门就被霍华德中校拉了过去,见他没有大碍,霍华德担忧的眼神才转为责怪,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霍华德向塞斯利安道歉,打破了当下的沉默。
塞斯利安同样正盯着希顿出神,二十二年了,那件事发生之后,他有二十二年都没有再和欧洛见过面,现在,看着希顿和那时年轻的欧洛一模一样的金发绿眸,二人同样坚韧笃定的双眸穿破了岁月,再次刺伤了塞斯利安。
理性已经停止了对希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思考,塞斯利安只能勉强压抑着自己过分打量着他的眼神,尽管他很想问莫斯是否也在这里,但是塞斯利安自己也很清楚,他没有什么资格和立场过问自己的孩子。
有一种英雄主义,是在知晓真相之后仍然阵地不移,也有一种英雄主义,是在勘破玄机后果断反击。
塞斯利安和欧洛曾经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不能再回头了。
那位刘一百之前提到过,希顿是他的长官同事,所以希顿很可能是为了那个病毒属亚人来到这里,自己目前和他的立场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