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一路滑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里。
他是被耶律希硬拽着拖进这个近乎垂直的岩石缝里,底面距顶估摸着有三丈多高,幸亏底下铺满了腐叶软泥,否则这一摔真把人骨头摔散架。
耶律希已经不见踪影,看来事先早有准备,掉下来之后当先跑路了。沈穆无比笃定,那老狐狸绝对是成心想把自己拽进这洞穴里的。
他暗骂一声,将随身带着的火折子点亮,看了看四周,发现这大约是一件废弃的矿洞,顶壁距底有数丈高,要想出去只能继续往里另寻出路。
他摸索着往里走洞,沿着穴道走了莫约半柱香的功夫,四壁越发狭窄,光线也越发晦暗,他一度怀疑前方将是死路,怎知拐过一道急弯后,尽头竟别有天地。
这是一座巨大的矿洞,空旷巨大,内里幽深难辨。有雾气凝结的滴水顺着倒挂的钟乳石滴落在地,积攒成大大小小的泉沟。顶上钟乳石林立,怪石嶙峋,皆为赤红色。在火折子的微光照射下,那些怪石泛着赤红色的奇光,边缘则过度成透亮的紫红色,奇异而炫目,仿佛是某种独特的矿石。洞顶山石以木架支护,侧壁有斧锤开凿留下的刻痕,以及烟熏火烧后的黑灰残留。密道错综,山内部已被挖空,四周亦有大小竖井,通向山外。底下却是一片平坦,往里看去更是漆黑一片,望不到尽头,仿佛地狱的开口,劈开一道裂缝。
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里面似乎地气充沛,让人觉得十分燥热憋闷,仿佛身处火炉中炙烤。空气中隐隐充斥着一股陈腐的霉锈味,混杂着焦灰灼烧后的刺鼻味道,让他不得不掩住口鼻。
他回想了一下来时的路,推算此时应该是处于山体最深处的宽阔洞厅。
忽然眼前一群蝙蝠扑棱飞过,他发觉角落里竟还残存些油灯龛,便逐个点亮,驱散邪虫。洞内光线大亮,眼前的景象叫他大吃一惊:
凹凸不平的矿洞内,错综复杂,形成一个圆形,周围开了数十个窦道,窦道旁侧挖有一规模巨大的矿坑,里面竟堆满了死尸,看那深度,前前后后也有近千人。大多已风化为白骨,最上面堆着些新鲜的死尸,却也很快被蝙蝠啃噬不全。这些人大多赤裸上色,裤子上皆打着补丁,皮肤粗糙黝黑,看来都是本地村民百姓。
矿坑四周另有暗室,里面堆满了篝火燃尽后的残渣,以及大量铁器工具,土铲土锨推车等应有尽有。另一些暗室里有则设有床榻、锅炉碗筷等生活用具,看来这些人是长久生活在这山底。
但最令人吃惊的,则是矿洞正前方那座醒目的石室。
之所以说它醒目,是因为它通体赤红,是借用用洞内原有的巨大钟乳石雕琢而成,足足三丈见高,一直延伸到矿洞最顶部,像一座巨大的佛观。整体呈八瓣垂莲状,石壁上密密麻麻雕刻着繁琐的浮雕,整体形态壮丽而唯美,如怒然之烈火,又如含苞欲放的花蕊。
而之所以能看出是个石室,是因为侧角开着一扇石门,门身打磨圆润,十分精致厚重。
沈穆原以为这门是锁着的,但他试着去推,竟能推得动,仿佛有人刻意为他留了门似的。他心知有人在故弄玄虚,也懒得去猜,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这石室外观庞大,其内部却出奇的十分狭小,但与外观赤红截然不同,大到吊顶围墙,小至桌椅茶杯,全部由纯白花大理岩打造而成,在烛火照耀下射出刺眼的光线,恍如身在雪室,令人通体生寒。
仔细看去,这里面更像是个私人卧房,这大约是主事的住处。以前书架上以前似乎摆满了卷宗书册,此时却已被清空,只残留着物品移去后的灰尘轮廓。书桌上也只剩下一些无关紧要的废纸,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关于这矿洞的信息。
沈穆拉开书柜抽屉,发现里面竟然还留有一个硬皮画本,纸张很是厚重,封面金帛包边,看上去很是珍贵。打开一看,里面大多记载的是各自白硝矿石等物材的形态特质、属性等,辅以详细的图注。这些大都是用于造火药的原材料。
而往后翻,却又变成了各种典雅的风景人物画。朱红色的高墙大院,白雪覆盖着的琉璃砖瓦,九曲回折的水榭连廊……
沈穆越看越觉得熟悉,这地方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继续往后翻看,直到看见画中出现了一个人。这画册最后八页,竟然记录了这孩子从小到大的时光,总共八张。每一张下面都记录了年份地点——
天启十一年,腊月廿三,天朗,于并州教坊书库二楼;
天启十二年,腊月廿三,大雪,于教坊西庭红梅园;
天启十三年,腊月廿三,雨,于德灵琵琶坊;
……
天启十八年,腊月廿三,夜,于书库二楼。
总共八张。
天启是先帝赵珩的年号,而腊月廿三是楚玉离的生辰。这是有人在每一年他生辰时特地画的!
第一张他大约只有不到十岁,笑眯眯的歪头看着面前之人,大概也就是此画的原作;第二张则是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有人正伸手给他戴一顶毛茸茸的狐尾帽;后来画中的小孩子逐年长大,样貌越发出众,开始抱着琵琶在乐坊里为客人弹奏;有时夜里在睡着了,裹着被子蜷缩成一团;有的则是夜里坐在长廊下看雪的背影……
最后一张天启十八年,则是已经长大后的楚玉离蹲坐在书库的角落里,膝上放着一本书,侧影沉静,垂着眼睛,看不出是何神色。这似乎是偷窥的视角,画中的少年并没有注意周围有人,只是专注的看着书,笔头微微抵着下巴。
沈穆手指微微发抖,翻到最后一页,看见画册最后一页的落款,只有一个“希”字,是很漂亮的行楷,落在右下角,沈穆认得那字迹,周正但不死板,带着很有辨识度的个人风格,显然是楚玉离的手笔。
看见这个字的时候沈穆一时间愣住了,血液倏然倒流进大脑。过了很久他才慢慢阖上画册,放回抽屉里。他心乱如麻,下意识胡乱翻找室内的其他东西,很快又从杂物里翻出一沓陈旧的纸卷,上面记满了陈旧而杂乱的笔记——
各种硝石的材质、温度,各种药材石料,后面打了个叉,温度、配比、炮制方法,复杂的用量计算、药性推演,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有的用朱红圈出,有的边上画了乱七八糟的简笔图画。
他用指腹抚摸过这些陈旧的字迹,仿佛能透过这些岁月深处的吉光片羽,看到深夜里那个孤单的身影,拿着笔,躲在无人问津的书库里,无数个日日夜夜,一笔一字,翻阅资料古籍,重复这些单调而隐秘的研究,把这些这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深埋在心底。
他当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为什么愿意帮耶律希研究这些可怕的东西?
沈穆看得太认真,以至于竟没有注意到身后嘈杂的脚步声。
“怎么,感觉难以置信?”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笑。
沈穆倏然回头,只见石门之外,正静静站着一人。
“不过这是事实。”
耶律希抚摸着冰凉的石身,看了看面前这座巨大的莲花石室,仿佛透过这些冰冷的石头回想起那些封尘的、珍贵的回忆。他缓缓道:
“沈将军,我费这么大周折,就是为了让你亲眼看见这一切……看看我为他打造的地心之莲,看看他为我耗费八年所打造的火药帝国。”
沈穆此刻心中翻江倒海。
他猜到过楚玉离和耶律希在教坊时也许早就认识,但没想过他们认识得那么早,而且多年来关系一直那样的……亲密。
如果他们早就认识,楚玉离那小子为什么从来都不说?他到底还瞒着自己做了多少事?
“你到底想做什么。”沈穆神色冷然,一字一句问。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耶律希方才被沈穆打的鼻青脸肿,但不妨碍他此时露出优雅而得意的微笑:“你来的太迟,他早就已经是我的人了。”
***
与此同时,山体另一头,一小队人马也正秘密往山体深处而去。
“你确定这路能通进去?”
队伍最前面,飞影阁阁主俯身钻过一个逼仄的岩缝,朝身后扭头质问。
楚玉离没理会他,专心低头看路。他的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不得不慢吞吞的走,又被这群人夹在最中间,因此拖得队伍进展缓慢。
他们是从一个竖井进入山体内,进去后没想到这里面如此逼仄难行,十数人都有些心里没底。一路遇见不少白骨,四壁也有人为开凿后的痕迹,甚至还有麦杆青稞种子,似乎有人长期生活在这里。
忽然,那阁主忽然一抬手,示意大家暂停——前方是断崖。
他举着火把探身望去,前方一片漆黑,只有裂谷侧壁横有一窄木桥梁,横跨过隔绝的两岸,联通洞穴的最深处,其下则是万丈深渊。
这栈桥是用木头和藤绳捆绑而成的细长栈道,看上去年代颇为久远,风蚀严重,一脚踩上去嘎吱作响。
阁主有些犹豫,摸着那些藤绳拽扯,生怕这桥忽然断裂。楚玉离却无所谓,直接当先走上了窄桥。
他的步伐很慢,但很稳定,让身后的人皆心定,大家也便陆续跟着上了桥。
阁主在身后谨慎的盯着他:“你以前来过这里?”
“最远只到过这桥对面,”楚玉离小心地抓着桥板两侧的藤蔓,“当时我看这里的栈道修筑样式似乎出自巴蜀,就起了疑心,以为是益州边境的人偷偷在此开山采矿。”
一行人走了许久,又爬过几道竖梯,道路尽头是一道巨大的石砖砌成的洞门。
到了这里,四周已经陆续可见赤红色的硝土层,还有大大小小的硝坑,这更让人确信曾经有人在此熬硝制作炸药。
有个飞影阁暗卫似乎精通此道,当先敲了敲那石门,触感厚重,他说:“这是修铸陵墓封墓穴用的技术,里面应该有自来石从内顶住了门,得用拐子针顺着锁眼慢慢弄开。”
阁主便让他带着人鼓弄开那门。又发觉四周还另有几个狭窄洞穴通入不同方向,便又派手下分别前去探查。楚玉离一路走过来已累的半死,正坐在一旁岩石边休息,沉默的看着那些洞穴,也不知在想什么。
“你进去过这里面吗?”阁主指了指紧闭的石门。
楚玉离摇了摇头。
飞影阁的暗卫围在他身边,周围的空气很憋闷,混着灰尘,李金章也跟在其中,见状哂笑一声:
“少胡说八道,当年偷偷和蛮子一起研究新型火药的正是你,如今有人在这底下挖山造火药,你敢保证你没有参与其中?”
“我没必要骗你们。”楚玉离看了他一眼,道:“我一个人能走过这栈桥已是极限,根本没办法打开这石门。我一直也很好奇这门背后究竟有什么,所以才肯配合你们来这里走一趟。”
李金章还欲多说,却被阁主抬手打断。就在此时,有探查侧道的暗卫们原路返回,回来时拖着一个人:“主上,东侧的洞道不通,是死路。但在里面发现藏有个矿工,是活的。”
那个人浑身是血,穿着破烂麻衣,腿上裹着兽皮,疯疯癫癫,像是个山中野人。
李金章却当先叫道:“这个人我见过!”
“废话,我也见过。”楚玉离脸色苍白,他没好气的低声道:“这不是那个兵火局的主事方敬鸿吗。疯成这样子,看来是被人长期囚禁在此炮制火药。”
李金章点头:“难得从你嘴里听到句真话。”
楚玉离狠狠瞪了他一眼。
暗卫们在那工匠身上一番搜查,发现他怀里揣着个地图,这倒是个好东西。那疯子看暗卫们拿了麻绳要捆他双手,立刻支支吾吾打颤道:“饶命!饶命!我不逃了……再也不敢逃了……”
“你知道里面是什么?”
阁主打开地图翻看着,指了指石门,随口问道。
“全是死、死人……还有火,炸药……”
那阁主越听越来了兴致,耐心道:“你能带路吗?带我们进去看一看,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
那工匠摇着头,发抖道:“不不不……有人杀我……杀我……”
“放心,没有人杀你。”那阁主蹲下身,刷的抽出佩刀抵在他脖子上,冷冷道:“你带我们去这地洞的最深处,不会有人害你性命。事成之后,我保证给你自由。”
那工匠吓得直发抖,闻言犹豫着慢慢点了点头。
楚玉离坐在边上也不多插嘴,静静的盯着这工匠。怎知不经意间,那疯子在无人注意时竟也看向了他这边,嘴巴缓缓开阖,对他说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