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似乎是茶室的常客，跟服务生只交谈了不过两句话的工夫，就立刻被带到了一处僻静的隔间。工艺精致的竹编屏风将她们的卡座与外界的散客区巧妙得隔绝，为她们接下来的私密交谈提供了足够隐蔽的空间。
等服务生上完茶和点心，离开视线范围后，沈婉边低头用盖碗茶的盖子荡开漂浮的茶叶，边开口对顾知北说：“拐弯抹角的客套话我就不说了，顾知北，我只希望你这次不要再纠缠然然。”
“我们真的只是朋友，阿姨。”顾知北勉强笑笑，沈婉如此直白的话确实伤到了她。
“朋友？”沈婉轻笑，随即冷哼，“呵呵，你见过哪种朋友会把自己的姻缘签叠挂在一起？”
“好闺蜜应该都有可能……”顾知北用蚊子般的声音怯懦地回答这个问题。
“够了！”沈婉的脸色穆然冰冷，把手中的盖碗茶摔放回桌子上，气得胸口都开始一起一伏。
“对不起，阿姨，我……”
顾知北解释的话刚准备说出口，就被沈婉冷冷打断。
“顾知北，要知道当初主动离开的那个人是你！你把所有的烂摊子都甩给了她一个人承受！”
沈婉的这句话像根长长的细针，扎进顾知北心里，让她的左胸口突然生出一阵钻心的刺痛感。面对这个无可争议的事实，她的任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借口。
因为她确实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选择了名为“离开”的那个选项，然后把江栩然一个人留在了舆论风暴的中心。但是事实上，她的离开并不是外界所传言的逃避，反而恰恰是出于保护江栩然的考虑。
那个时候，16岁的顾知北没有能力也不知道如何去保护自己所爱的人，而那群能够翻云覆雨轻松摆平一切的人们要她用离开的对价来换取保护。四顾茫然的她别无选择，只能离开。
或许是看她低垂着头不说话的样子，沈婉的语气有所缓和：“罢了，过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再提起。我今天跟你说这些话，也只是希望你能体谅我作为一位母亲的心……”
顾知北听见她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刚抬头便看见她含泪的双眼。
对视瞬间，沈婉刻意转头避开了顾知北的视线，轻叹气后极力保持平静的语气继续说：“在你离开之后，她承受了太多的精神压力，网暴、降级、发育关、学业……她就像一根不断绷紧的琴弦，终于在有一天彻底绷断，那一天我也差点永远失去她。”
顾知北知道沈婉说的是江栩然自杀未遂的事情。梦魇里江栩然自杀的场景又开始在她眼前闪过。后背突起的一阵阵凉意，让她不得不默默攥紧双手。
沉浸在回忆中的沈婉继续讲述往事：“后来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她所付出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顺利回到了国家队，还在程戈的陪伴下一步步走出过去的阴影，变成了现在开朗明媚的模样。”
“……对不起。”除了这句话，顾知北不知道此刻还可以说些什么。
“不用道歉。”沈婉果断地拒绝了她，“说起来还得感谢你的离开，才让她遇见程戈。顾知北，我现在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希望并且也会尽力去撮合然然跟程戈在一起，至于你们……很遗憾你回来得太迟了，八年的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了我曾经跟她约定的时间，所以我希望你现在乃至未来都能跟然然保持着陌生人的距离。”
“陌生人？”顾知北难以置信，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话。
“对。”沈婉肯定地点头，然后反问她，“不然你们真的只会跟对方保持着所谓的朋友的距离吗？”
顾知北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原来曾经轻松笑着答应她们在一起的沈阿姨如今已经对她失望到了这种地步，甚至已经不愿意再让她们保持着普通朋友的距离。
“我言尽于此，希望你最好能听进去。”沈婉整理衣裙，提包起身离开。
临走前，她给顾知北留下最后一句话：“就算没有听进去也没有关系，我会和程家尽快开始商议两个孩子结婚的事情，之后的话……希望你好自为之。”
“阿姨，再……”
沈婉离开的背影冷酷得没能让顾知北说完这句礼貌道别的话。
顾知北望着沈婉离去的方向黯然出神。她觉得上次初见的时候，沈婉应该已经足够给自己面子了，只是自己太迟钝才没有听出来当时沈婉话里那些隐晦的深意。
“或许我来的不巧？”曼妙的身姿挡住了顾知北呆愣的视线。
“嗯？”顾知北回神，发现是江栩然的姐姐沈歆。
沈歆是江栩然同父同母的亲姐姐，却在长相上跟妹妹截然不同，浓颜型的五官非常大气，更多地继承了江爸爸的卓越风姿，但却从出生开始一直是跟着妈妈沈婉姓。顾知北觉得这能从侧面反映出江栩然家是个思想开明的家庭，所以之前才会那么轻松地支持了她跟江栩然谈恋爱的事情。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沈歆指着她对面那个刚刚沈婉坐过的位置，故意歪头对她可爱一笑，“可以请你吃抹茶冰淇淋哦～”
“请坐。”顾知北甚至下意识地去搀护她。
虽然孕晚期的沈歆身材依旧保持得很好，但顾知北还是怕她那高隆的肚子会不小心磕碰到什么地方。
等到沈歆稳稳坐到椅子上，顾知北才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咦？这些茶点你怎么都没动呀？”沈歆凑上前拿了一块糕点，递到顾知北嘴边，“尝尝这个，他家的招牌，配料都很干净，没有乱添加，特别健康。”
顾知北勉强笑笑，伸手接下，然后在沈歆的注视下礼貌性地轻咬一口，“确实很好吃。”
“对吧。”沈婉笑得眯眯眼，温柔的注视目光特别像那种风情万种的成熟大姐姐，“然然也很喜欢吃这个，至于我嘛，现在还算蛮喜欢吃的。”说完，她轻柔抚摸了一下自己隆起的肚子。
“嗯。”顾知北不知道说什么，选择了点头附和。
“不过，你好像忘了些什么。”沈歆说。
“啊？”顾知北眨巴眨巴狗狗眼。
沈歆扑哧笑出来，“之前在挂姻缘签的木架前求人的时候，你可是一口一个姐姐，叫得甜着呢。还有，从前每次跟着然然来我们家，你都是跟着然然一起乖乖叫我姐姐的呢。而现在从我出现到坐下来，你都没叫我一声姐姐诶。”
“……姐姐。”顾知北小声喊了一句
“大点声，姐姐听不见。”沈歆故意逗她。
“姐姐！”顾知北红着脸把声音提高了些。
“对嘛对嘛，这才是我妹夫的声音，比程戈那油嘴滑舌的腔调好听多了。”沈歆笑着凑身轻捏了下顾知北的脸。
“嗯？姐姐？……”顾知北敢肯定自己听到了“妹夫”两个字。
“对，妹夫说的就是你。”沈歆回身靠在椅子的背垫上，“诶，不过你们都是女生，我叫你妹夫是不是不好，还是叫你妹妹吧……不管了，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就行。”
刚刚经历过心情大落期的顾知北瞬间又迎来了人生的大起，但她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可是刚刚沈阿姨说……”
“那只是妈妈太心疼然然了，毕竟她之前确实受了不少苦。所以妈妈的话说得有些重，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沈歆开始安慰她，略微停顿之后，用极其认真的眼神看着她。
“而且之前我偶然间遇到一位算塔罗牌的，算得还蛮准的，就帮然然算了一下，她说你们的命盘还会纠缠在一起很久很久。更重要的是，我不相信你会舍得丢下然然，因为我已经亲眼见过那时候的你有多爱她。”
这番真诚的话让顾知北莫名很感动，她从没想过沈歆会这么相信自己。“谢谢……”
“要说谢谢的话，倒是我们应该谢谢你才对。”沈歆大姐姐般温柔一笑。
“诶？为什么？”顾知北疑惑。
“因为你用离开保护了然然不是么？”沈歆说。
顾知北瞪大了眼睛，“……”
沈歆轻叹口气，满眼心疼地看着她，“我猜的，看来是猜对了。因为你前脚刚走没多久，热搜就突然变了风向，网上的流言蜚语像是被人刻意清理过，不久之后官方也发了辟谣文，随后把栩然从市队升回国家队了。”
顾知北低头不语。
“真是个傻孩子，换作别人，早就会牺牲对方换取自己的前程了。”沈歆伸出手，似乎想摸她的头，却在刚抬起的刹那又放了下去，长长地叹出口气，“你真的很爱她，顾知北。”
“或许吧。”顾知北抬头，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其实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那种情感到底算不算是爱，但没关系，那些都是过去了。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就像沈阿姨话里的意思，有些过去的东西只能留在过去，现在还念念不忘的话，只会是一种打扰罢了。”
“不对。”沈歆摇头，“要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还是彼此之间的心意。所以，比起我妈妈刚刚因为太过心疼然然所说的气话，更要紧的是你们两个人对这段关系的态度。”
“但是我曾经真的让她受伤了。”顾知北想到江栩然手腕上那道浅粉色的伤疤，想起那不断重复的血腥梦魇。
这句话让沈歆没法再反驳，只能点头认同，“确实……其实你们还没被降级之前的那段煎熬的日子里，然然她曾经与世俗做了一场豪赌。她赌你会陪在她身边，你们会一起承受那些恶意，但是事实上无论是降级前还是降级后，你都没有来看过她一次，即便是在公共场合的偶遇，你也是刻意避开她……”
说到这里，沈歆眼角泛着泪光，企图用嘴角扬起的笑掩盖换气时候微弱的哭腔。
“……但她那个时候依旧没有怪你，甚至还笑着跟我调侃说，‘姐姐你说是我身上是有什么隐形的炸弹吗？还是说顾知北安装了什么无死角自动规避系统？’每次她的满眼期待，甚至得不到你瞥一眼的回应。到最后，她输得一败涂地，不仅没能留住你，也没能留住她曾经拥有的任何东西。”
“对不起。”顾知北已经数不清自己说过多少次道歉了。
“你对不起的从来都不是我们，所以不必跟我们说对不起。”沈歆偷偷抹掉眼角挂的泪珠，稍微平复心情，换了个不那么沉重的话题，“还有件事情想要问你，之前跟你在粤菜餐厅门口搂搂抱抱的那个女孩子是谁呀？”
“什么粤菜餐厅？我有跟人在餐厅搂搂抱抱？”顾知北眉头紧皱，觉得不太妙。
“加个微信，我把图片发你。”沈歆掏出手机，很快亮出了微信名片二维码。
“哦。”顾知北真的拿出手机乖乖扫码添加。
沈歆很快就把图片发过来了，上面那两张清晰的人脸正是她跟孙纯熙。顾知北迅速辨别出，这应该是孙小公主在昨天那家粤菜餐厅跟她撒娇闹脾气的场面。
“这谁拍的？”顾知北问。
“我。”沈歆说。
“啊？……你为什么拍这个？”顾知北震惊。
“凑巧路过看见了，觉得好奇。”沈歆说，“所以你们是什么关系？她……是你新女朋友？”
“不是不是。”求生欲拉满的顾知北拼命摇手，“她只是我的一个妹妹。”
“妹妹？还只是一个妹妹？”沈歆用审视的眼神盯着她，随即轻笑，“顾知北，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在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生之间用姐姐妹妹这种称呼，最不一般了。”
“她真的只是那种简单又普通的妹妹。”顾知北的解释有些语无伦次。
沈歆做出打断的手势，把话语权掌握到自己手里，“我不关心这些，我只关心她在你心里跟然然是不是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顾知北几乎脱口而出，说出口之后她却又微微一愣，紧闭双唇。
“很好。”沈歆露出满意的笑容，“我果然没有看错人。那么顾知北你能够让我妹妹重新做回自我、真正快乐起来的吧？我想你应该不会让我失望吧？”
“嗯……嗯？”顾知北刚想顺口答应，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偏偏在这个时候，之前那位木架前一面之缘的姐夫突然进来打断了她们，用一个亲密而温柔的熊抱把沈歆从椅子上抱起来，语气宠溺：“我们该走了哦，宝贝。”
他甚至敏感地察觉到沈歆眼角的微微红晕，“诶？宝贝你刚刚有哭过吗？”话音未落，他就转头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看向顾知北。
吓得顾知北举起手郑重起誓，“我发誓我可没有惹她哭。”
“不关她的事啦。”在他怀抱里的沈歆也解释，扬起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