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吟。”他轻声道。
楚吟瞳孔微微缩紧,显得比平时还要些黑些,还要深些,却不带什么色彩,像夜里的猫科动物。他就用这样的目光盯着他,一动不动的,许久,才出声:“师兄?”
他开口时,头稍稍歪了一下,束发垂到脸侧,平添了些少年气,有些契合晏不笠记忆中的样子了。
当年的楚吟就是这样,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也整日粘在他后头,从来没得到几个好脸色,却好似快活得不行。
想着想着,晏不笠又想到了念慈曾经的好,觉得一颗心脏快化成了水,他点了点头,柔声道:“是我,阿吟,我回来了。”
见楚吟仍是怔在远处不动,晏不笠深呼吸,将酝酿好的话在喉咙口转了转,再度开口:“师兄回来了,这次不走了。”
他说完上前走了几步,楚吟没动,两人离得很近了,晏不笠几乎能看清他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黑黑的。
然而楚吟只是摇了摇头:“师兄莫要哄骗我。”
闻言,晏不笠苦笑:“上次是我对不住你,你不信我也正常,但我那时真的不知道那双株草对你影响会那么大,甚至,差点丢了性命。”他声音越说越小,顿了会,又道:“听梁逢...师父说,你现在去了三刀教,那里也挺好,应天心至少不会害你。阿吟,你恨师兄没关系,但你能不能不要去开昆仑山......”
短短几句话,他说得语无伦次的。
“呵,”楚吟自嘲笑了笑,低声道:“原来师兄这次来是为了这个......”
“什么?”晏不笠问。
“没什么,既然师兄有事要求我,那这次又要提出什么条件呢?”
“我没有......”晏不笠微微愣神,觉得心窝放在冰坨里冻了冻,有点凉凉的。
“师兄想不出来,那我帮师兄想想。要不这样吧,师兄也离开青衍宗,跟我一起到三刀教怎么样?”楚吟说完,侧了侧头,眼睛微微发亮,片刻后,又补充道:“师兄不用担心,阿吟如今在三刀教还是有几分话语权的,定能将师兄照顾得很好,不会让师兄吃一点亏的。”
晏不笠犹豫了。
且不说他现在被挖去妖丹,不见踪影数十年,早算不得青衍宗弟子了。再说,记得应天心跟他的交情算不得好,楚吟想要他去,那位刀圣未必欢迎。
何必搞得都不愉快。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梁逢一眼。
梁逢仍站在原地,略微低着头,手垂在身侧,虚虚握着回雪剑,看起来微微落寞。突然的,似是感受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撞了个满着。
他怔了怔,这时,楚吟嗤笑声传来:“师兄连这点诚意都拿不出来,叫我怎么相信你呢?”
晏不笠哑然,是这样的没错,他现在既无身份,也无立场教楚吟怎么做。他脸烧得厉害,又想到先前随春生说得那番话,斟酌了半天,还是开口:“你不信我没关系......阿吟,你听过念慈老祖了吗?”
楚吟嘴角勾了勾,笑容百般无趣:
“师兄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我是念慈的转世?”
“你知道了?”晏不笠愣了许久。
“我不知道,但他们都这么说。”楚吟淡淡道:“师兄走后,我本来要死了,但师父分了一半修为给我,还是苟住了性命。那天,应天心突然找上了我,跟我说了这些,并想邀我加入三刀教。
我起先也没当回事,觉得他在玩笑,可他又说把三刀教的教主之位给我,我便去了。”
楚吟说着,低头看了手上长留剑一眼,随后视线稍稍移开,停在了他身后的梁逢身上。明明是说欺师叛道的事,他语气却异样平静。
晏不笠胸口发堵,道:“那可是你想开山?而非他们......”
“是啊。”楚吟应声,语气有些疑惑:“自然是我,难不成还有人能逼我不成?”
晏不笠讷讷,随春生竟没骗他。可楚吟不知开山后果,难道应天心他们也不知吗?念慈仙去时已是半神之躯,纵使身死,体内的“隙”根本无法去除,无奈下,只能昆仑山。他尸骨埋葬在那里,若身为其转世的楚吟到那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也可能什么都会发生。
梁逢不敢赌这可能性,晏不笠也不敢赌,于是央求道:“阿吟,你不去好不好?只要你不去,师兄任你处置。”
他自觉这话说得已是卑微,可楚吟脸色却更为不耐:“晏不笠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怎么样,又有谁会在乎?”
晏不笠脸上血色尽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客观来看,那话似乎挺没脸没皮的,但可能是过去楚吟给他的印象太深,他下意识地就说了出来。
可忘了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现在的楚吟早已不是当时那个为了一句承诺,什么都愿意做的少年了。
见他这般,楚吟语气又柔和下来,再度开口,说出的话却让晏不笠如坠冰窖。
“师兄,你是不是觉得过去我喜欢你,所以你招一招手,我就要见着骨头的狗般的过去舔个两口?”
晏不笠猛地摇头,想解释他当时是受了凤奚妖丹的影响才那样冷漠的,但楚吟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道:“我的好师兄,你不会真以为你当初那眼高于顶的样子有人会喜欢吧?我当时那样......只是认错人了,将你误以为成那只凤凰,可你呢?”
楚吟说到这里,笑了笑:“一只自大招摇的孔雀罢。”
而此时晏不笠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怔怔看着他,而楚吟像终于耗尽了所有耐心,不再看他,对着塌了大半的竹舍某处道了声:“无禅,该走了”,随后召出长留剑。
而梁逢也在这时拦了过去,未出鞘的回雪剑刮出风声。
这时,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从竹舍走出,手捻着串珠子,嘴里念念有词,但面色也不太好,眼眶发黑,嘴角有道未擦净的血痕,看来先前和梁逢的对峙中没讨到什么好处。
梁逢并无杀意,攻势不急不缓,出剑只是为了挡他去路而已,而楚吟接招也随意,长留剑没什么章法挥着。而无禅因为道心生“隙”的缘故,并未出招,只是捻着佛珠站在楚吟身后。
几招过后,楚吟面上倦色更甚,他再一次将回雪剑挡住后,提着无禅朝后退了几步,朝着竹舍后的修茂竹林喊道:“应天心,你画好了过来。”
应天心竟然也在?晏不笠瞳孔紧缩,意识到大事不妙,如今散去一半修为的梁逢,绝不是刀圣的对手。
而梁逢也意识到了这点,剑招加快,破空风起,支棱着半边的竹舍轰然倒塌,而楚吟接招的动作明显局促起来,他身后的无禅手臂破了好几道口子。
竹片乱舞,眼见着就要将人,至少是将无禅拦住,一把大刀从天而降,卷起了满罡风,吹得修竹折腰,溪水翻涌,天边云都变了颜色,晏不笠几乎站不住,朝后连退几步,堪堪稳住身形。
刀风扑面而来,晏不笠袖口断成几截,刀势却依然不减,眼见就要割至面颊,前面闪来一道身影。梁逢挡在他面前,回雪剑完全出鞘,剑身反射着天光,堪堪接过这一招。
滴答滴答,有血落在散在地面的竹片上。晏不笠低头看去,梁逢握剑的手虎口裂开,鲜红的血液顺着指尖往下流,染出蜿蜒的红迹。
风势终止,漫天风沙终于落下帷幕,而出刀之人也终于现出身形。身约八尺有余,留着短发,发色偏深,面部线条如刀削,五官极为深邃,双目如隼似鹰,看起来比在淬剑阁见到的应天音还要年轻得多。
手中握着那把举世闻名的问天刀,此刻正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们,目光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意,对着晏不笠的。
“应天心。”楚吟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眼神微冷,将视线从晏不笠破成片的袖口收回。应天心稍微收敛了身上杀意,沉默地将问天刀挡在楚吟面前,仍有些戒备地看着梁逢,在见到他流血的虎口时,神色微微诧异。
而梁逢向前走了半步,挡在晏不笠面前,握着回雪剑的手微微颤抖,而后,像很多年前那样,低头看了他一眼。
但这回,晏不笠摇了摇头:“算了,师兄。”
他话说完,前方金石声起,楚吟转身踏上了长留剑,朝着刚刚应天心出现地方飞去,而应天心见梁逢没动作后,也提着快晕厥过去的无禅,缓慢地跟了上去。
没过多会,竹舍后的禁林传来阵强力的灵力波动,还有阵强烈的劲风。
风声起了又收,缺了口的竹叶在空中飞舞,满地狼藉,晏不笠看着脚尖发呆。布履的那处也缺了个口,露出滑稽的趾头,带着细密伤口。
“那是个法阵。”梁逢忽然开口。
他抬头,梁逢将回雪剑收起,解释道:“那是通往昆仑山的法阵,我没拦住他们。”
见晏不笠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梁逢抿了抿薄唇,又道:“阿吟说那话只是为了气你,你别怪他。”
所以......梁逢这是在安慰他吗?
晏不笠神色有了变化,敢情前面他和楚吟说话时梁逢在那像局外人一样看着,这会居然有脸来安慰他?
他冷笑:“我当然不会怪他,当年我犯了错害他几乎丢了性命,我有什么资格怪他?你愿意为他散去一半修为,是因为他是师父的转世,是你的徒弟,这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梁逢啊,你把他当徒弟,难道回雪剑捅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就不会疼的吗?”
晏不笠说着愈加难过,他当时受妖丹的影响,又失去了记忆,只偶有零星懊恼的画面闪过,令他一心想着修炼,才会作出如此荒唐的决定。若他知道楚吟竟是那梦中人的转世,必不会伤他毫分。
他想着想着,梁逢忽低下了身子,未握剑的那只手抚上他的面颊,在眼睑处轻轻划过,沾了满指尖湿意。
晏不笠见到水痕愣住,他这是......居然哭了?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然后将梁逢的手打开,留下红痕,用手捂住眼睛,任由泪水从指缝流出。
实在是丢人啊!
可惜梁逢这人实在没什么眼力见,晏不笠都这样伤心了,还是将他的手移开,固执地一遍一遍地拂去眼泪。
几次下来,晏不笠怒极,睁着眼睛瞪他,梁逢在这时开口了。
“你那时化神了。”梁逢低着头,长睫掩去眸色,轻轻道:“师兄比较笨,想不到别得办法了。”
化神......化神又怎么了?
倏然,他脑海中闪过一句话:化神以上的大能道心有生“隙” 可能。
他当年主动提出替凤奚养妖丹,不就是因为梁逢的道心生了“隙”,想借此探索移植“行”的方法是否可行?无禅利用血液媒介,将生出的“隙”移到香客身上,令他们家破人亡。而他若想将梁逢的“隙”移走,至少需要化神的修为才能兼容,可刚至化神就被剖了丹。
所以梁逢现在....
晏不笠讽刺地笑了笑:“所以师兄你是在博取我的同情?可惜了,我不欠你什么。就算你现在跟我说你活不了多久,我也只觉得你活该。”
听了这般伤人的话,梁逢面色仍是平静,淡灰色眸子像是阴天的白昼,铺满了浅浅的云,却没在下雨。
他忽然觉得真没意思。
沉默间,梁逢忽牵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坚硬且足够结实,晏不笠听到了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梁逢说:“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喜欢我,愿意再次来我身边也是因为凤奚的缘故。以前在昆仑山你憎我没给过你好脸色,现在你......恨我剖了你的丹,断了你的仙途。阿晏,我都知道的。”
他疯了?梁逢在说什么啊?
晏不笠想抽回手,却被紧紧握住,梁逢对着他的眼睛,然后引着他手往下滑,他挣扎不得,眼见就要到不可描述之处,梁逢的手终于停住,停在丹田的位置。
“师兄过去犯了错,你怨极了我,可是现在师兄知道错了,今后你要怎么样都可以。阿晏想飞升,等我们这次把阿吟接回来,我就把我的丹给你,好不好。”
说完,梁逢抬头定定看着他,长眸如云,极为认真。
忽然间,晏不笠怒从心起,他梁逢怎么敢,竟敢作出这种深情的样子?
明明都是他的错,明明知道他忘记了一切,却从不言语,他才会对楚吟作出那样不可挽回之事?呵,他梁逢嘴上说得好听,可那些年却从来......从来没找过他。
他眼尾沾上了点点红意。
见他这般,梁逢喉结滚了滚,又道:“若你觉得从头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