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成寺盘踞在中州东南部，弟子信众无数，遍布俗世各城，在凡间威望甚至比肩皇室。可谓修真界三百五十二大小教派中，最为入世的一支宗门。

举头不问道，僧侣赴红尘。

晏不笠曾经在青衍宗时候，就听闻那些和尚好善乐施的名声，并对此不屑一顾。所谓修真，修得是仙途，逆的是天命，本已经够艰够险，怎么能够将所剩无多的目光投在那些庸庸碌碌的凡人身上？

一觉初醒，大梦方觉。

他睁开眼睛，发觉仍站在剑身上，周身璀璨银河渐淡，仰头星空尽明，隐隐闻到高山中的冰雪味，原来他刚刚竟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不知何时两人变了位置，成了梁逢在后他在前，此刻脑袋枕着梁逢的胸膛。

身后人察觉到动静，微微低头查看，鸦青色长发落在他肩上，呈着近乎于搂抱的姿势。

梁逢身量极高，纵使晏不笠在男子中已算高的，头顶也堪堪高过梁逢的下颌，他分开的嘴唇又合上，意识及时回笼，将那句到嘴边的“师父”吞了下去，滚落在喉咙里。

这一下，他彻底醒了过来，扶住搭在身侧的手臂，站稳了身形。夜风袭来，吹得脸颊热度消散，晏不笠才有勇气回头去看梁逢，见他微微笑着，冰雪般玉容褪去了肃净，只是不知为何脸色有些苍白，眉目间充满了疲色。

这不应该。

从丹泽到临安不过四千五百里，驭剑满打满算三个时辰，就算考虑带着给我个，也相差不多。他当年行剑尚且如此，更别说梁逢这种级别的大能，眨眼之间山海换形，星辰颠倒。这不应该。

疑惑间，剑身倏然下沉，失重感不住地传来，云雾从头顶掠过，脚底广袤山河缓缓呈现，转眼再看，凡间城池耸立，高大城墙将俗世热闹与幽静山林一分为二。

这里刚下过雨，刚落地就沾了一脚新泥，晏不笠朝那片山林望去，遥遥可见红墙金瓦的山寺巍巍然立于碧绿中，与坐落在山脚的城池两两相望。

从临安城到林成寺，要经过三千台阶，每日有众多城民顺着长阶到寺中祈愿，这里看去，他们的背影缩成一个个的小黑点，沾在光可鉴人的白玉石上，如负重的蚁群。

长阶尽头，密林深处，金色庙宇云雾缭绕，仙气渺渺，可见香火之旺。

中州的宗派多隐于林野之中，各自占山为王，唯有林成寺是建在人群之中。可再怎么入世，它打最多的交道的应该是修真界其他门派，可高空中没见到闪烁剑光，地上全是来朝圣的凡夫俗子。

再看过去，长阶上有几位青年很是显眼，他们身形挺拔，健步如飞，衣着华贵精美，头束玉冠，腰间佩剑闪闪发光。

晏不笠心里忽升起个不好的念头，这么高的台阶，不会......要走上去吧？

他惴惴回头，见梁逢站在原地，紫衣猎猎，回雪剑收了起来，安静地呆在剑鞘里，视线对上的瞬间，他笑了笑，面色更显苍白几乎失尽了血色。

好像刚刚一升一降间，竟化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见到梁逢这般，晏不笠该觉得活该，可对上那双陡然柔和下来的眉眼，他却说不出话来。

好在意味不明的神情很快褪去，梁逢面上恢复了往常淡淡，只听轻声道，“林成寺方圆十里禁止驭剑，我们既是来求人，就该守人家的规矩。”

先前在路途上时，梁逢说，此时来林成寺是因为他对无禅大师有一事相求。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晏不笠见到梁逢这对谁都温和有礼的模样就感到莫名不爽劲。好像任何人在他眼中都是那样重要，平等的重要。

他用力地碾了碾脚底的泥，“哦”了声，领着梁逢就要往台阶的方向走，想早去早回，可脚步还没迈出，腹部就传来肠道蠕动的咕噜噜声。

只有结了丹修士才能辟谷，妖修也是一样，晏不笠现在仍然需要进食，只是频率比凡人更低些。这段时间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集在一起，他似乎许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临安城很繁华，晏不笠跟在梁逢后面，顶着四面八方聚集过来的目光，感觉脸快被刺成了筛子，好在这些探究的目光大部分都集中在前方。

拉上帘子，晏不笠的呼吸才终于顺畅，他木着脸地看向梁逢，说了今天第一句话：“剑尊，您平时是不是很少出门？”

这真是句废话，天下谁都知道回雪剑尊深居青衍宗多年不出，故前些日子到访丹泽会引发那样的轩然大波。

梁逢闻言抬头，淡色眼眸似有不解，“我以前在凡世待过段时日，只是近些年，很久没出过山了，今日这般是有何处不妥吗？”

晏不笠继续木着脸：“剑尊，您不觉得这路上的目光过于显目了吗？”

“是么？”梁逢长睫阖下，像在认真思考。

恰时，雅间帘子被掀开，小二走了进来，：“您......您的菜上好了。”

一盘鱼，两盘鱼，三盘鱼，第四盘还是鱼.....

晏不笠无语看着梁逢。

梁逢见他不动，抿了抿唇，拿起竹筷，从鱼身夹起了一块鱼肉，细细操纵灵力挑去鱼刺，送入晏不笠碗中。

回雪剑尊剑用得好，灵力操控得也是精细，挑鱼刺挑得跟女孩绣花似的。不一会，第一盘鱼只剩下了骨架。梁逢手顿了顿，他见晏不笠仍不动，又将竹筷伸向了第二盘鱼。

很快，晏不笠面前碗里整整齐齐叠了几摞鱼肉，挑去鱼鳔等肥腻部位，不同纹理放在一起。

见梁逢有继续祸害下去的意思，他终于开口了：“我不是水鸟。”

……

“抱歉。”梁逢将竹筷放下。

抱歉什么？晏不笠一时没反应过来，秉着不浪费粮食的思想，他试探性夹了一小筷。

“呸！”晏不笠的脸顿时皱成一团，这鱼...居然是甜的！而对面梁逢见他面色不对，面色顿时严肃，也夹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

梁逢吃相也极其斯文，只是或许是许久没进食过凡间食物了，嚼得极慢。晏不笠见着他直到做出吞咽的动作，神情也没多大变化，不由咂舌。

“有什么不对吗？”半响，梁逢还是问出声，浅眸盛满认真的疑惑。

“太甜了。”　晏不笠道：“本来有盘看起来还算正常，但剑尊把不同的鱼肉混在一起。”

虽是这么说，他还是又夹了几筷。跟这种没下过山的老年人计较，没必要。等他挑挑拣拣吃完大半，抬头，见梁逢正目不转睛地看他，神色有些无措。

吃饱了，无论人或妖，心情也会好个不少。至少晏不笠这是看梁逢这张冷脸也没那么不顺眼，有些好奇问道：“剑尊为何点这么多鱼？”

对面人目光移开，雅间又沉寂下来，晏不笠几乎都以为梁逢不会回答，他才缓缓开口。

“我有个徒弟很喜欢吃鱼。”

听见这话，晏不笠心中冒出团无名火，梁逢他怎么敢这样若无其事提到他的。他将筷子放下，勾着嘴角将：“哦？是那位上次在宴上见得那位吗？”

梁逢摇了摇头，有些艰涩：“不是，是另外一个，他以前说过。”

“我不喜欢吃鱼。”

“……抱歉，我有些习惯了，没改过来，”

晏不笠只觉得讽刺，他从来并不喜欢吃鱼，只能称得上不讨厌，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跟梁逢说过。

而梁逢却竟连这个都能记错。

他不回话，雅间就再次静下来，隔壁的谈话声三三两两地漏进耳际。

“本王瞒着皇兄来到临安可费了不少功夫，你可祈祷林成寺那位真有那般本事。”

“王爷信不过卑职无妨，但如今林成寺风头正盛，在咱老百姓心中威望又深呐。”

“可本王怎么听说的是无禅闭关多年，青衍宗与往年相比是大不如前，但太守别忘了，那位尊者还在。”

“呵呵，只能说暂时是还在，王爷可听过金陵岑家......”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后来的对话就听不清了，应该是加上了隔音的符咒。以晏不笠现在修为不能勘破，不过他也向来对这些王朝交替，权力变更不甚感兴趣。

他实在不理解大道在前，怎么有人会将心思放在这些俗务上。不过以前大师兄当久了，还是知道青衍宗和中州皇室关系很是密切，虞氏王朝能维持上千年大同少不了青衍宗背后的支持。

晏不笠抬起头，有些好奇他们口中的那位尊者听到这般大不敬的话是什么反应。但出乎意料的，梁逢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流云，晨曦落在他浅色眼睛里，回雪剑也安静。

更显得他面无血色，倒像是真受了什么罪过似的。

他忽觉得没意思，放下碗筷，将漱口的茶水一饮而尽，“剑尊，我饱了，什么时候动身？”

梁逢侧着脸对他，轻轻道：“那三千台阶不好走，你如今身体虚弱，还是修养一日再上山为好。”

“这么说的，剑尊曾经是走过台阶不成？”

梁逢轻轻点了点头：“很早很早以前，我带着我师弟来过。”

晏不笠还是第一次知道他曾经还有个师弟，说来也是荒唐，他当年做了那么的大徒弟，对梁逢的了解竟不比现在相处的几日多。

他板着脸麻木地跟在梁逢身边，不知道这位大人今日犯了什么浑，引着他在这临安城转了几圈，每到些卖糖画之类小玩意的地方，就顿住脚步，见他没特别反应后，又继续往前。

奇怪，他又不是小孩子，难不成还会想要这些东西不成？好在这回梁逢听了话，给脸上做了障眼法，四面刺来的目光少了很多。在路过一家法宝铺时，他首先顿住了脚步。

他现在这修为，若遇到金丹以上修为的敌人，只能仰仗这些他曾经最瞧不上的法宝。

梁逢也停住了脚步，看了他两眼，率先走了进去。

晏不笠在一大堆法宝里挑挑拣拣，越看眉头皱得越深，这种品质的法宝他往常绝对不会对看上一眼。好不容易终于拣出几件能用的。

结账时，那掌柜目光从梁逢衣袍上移开，堆起笑迎来：“大人好眼光，这小店从是金陵岑家讨来，品质绝对没话说。”

晏不笠将这能移形的法宝收入戒中——临走时他向凤奚要的。刚刚要付钱，却见梁逢率先付了块品质上佳的灵石，顺便将几个还勉强入眼法宝一并递了过来。掌柜喜笑颜开。

啧，好手笔。

梁逢愿意充当这好人，他自是心安理得受着。晏不笠习惯性摩挲着储物戒，心里琢磨，有了这些能不能跑，突然冷不丁头顶传来一句：“我也会做。”

他抬头，见到梁逢正盯着他的手，目光一触即分。

剩下的路程梁逢很沉默，不过他一直很沉默。晏不笠怀疑，他这次去林成寺，是不是为了修那些和尚的闭口禅。直到日暮西沉，去住店时，两人又起了争执。

晏不笠觉得应当要两间房，但是梁逢认为一间就够。

他还欲继续争辩，却见梁逢低头了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凤奚已经将你交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