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打开,带进了一身风雪。
沉酌摘下绒帽,他长高了一截,十一二岁左右的模样,睫毛上沾了点白霜,像个玉雕的人儿。
“哎哟雪姑娘,巷子尾那头李家公子可中意你,家境又富庶,商铺良田都有,人说了,你若是跟了他,吃香的喝辣的,金银珠宝多得用不完……”隔壁热爱做媒的大娘在雪烬跟前絮絮叨叨。
雪烬也不恼,自从她开酒馆以来,给她说亲的人络绎不绝,一开始只觉得唠叨得烦闷,现在都能当个乐子听听。
“哪个李家公子?”沉酌走过去问。
大娘一见沉酌,惊呼道:“哎哟这孩子又长俊了……自然是做茶铺生意的李家,他家儿子看上你家姐姐了,人家啊家财万贯,钱多得花不完,若是娶了你姐姐,连你也跟着享福。”
沉酌垂下眼:“什么是娶?”
“自然是男子和女子成亲,一辈子在一起,你还在学堂念书,怎么连嫁娶都不知道。”
火炉将酒烧得热气往上冒,沉酌盯着看了会儿,声音轻但果断:“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大娘没反应过来,“等过几年啊,大娘也给你说门好亲事,瞧这好孩子生得多俊俏,以后得多少姑娘喜欢……”
雪烬使了个眼色,鲤奴赶紧过来将大娘拉到一边哄走了:“哎哟他二婶你是不是说饿了,过来尝尝我们家豆儿糕……”
雪烬没怎么把这事放心上,连劝她去宫里参加选妃子的都有,她见沉酌兴致不怎么高,问了句:“听先生说你文章又得了甲等?”
沉酌点点头:“嗯。”
他课业学得极好,得甲等是家常便饭。
“不过秦师傅说我还是无法运气,”沉酌有些低沉,“可能之后也无法学贺知姐姐留下的那两本秘籍。”
对于这点雪烬也很疑惑,秦大勇两年前便发现沉酌始终无法积蓄内力,学武这件事犹如雨滴空池,积少成多,可沉酌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一无所获。
秦大勇也摸不着头脑,他本以为沉酌根骨极佳,悟性又高,谁知是个武学废柴。
按沉酌这种情况,再学下去也最多是会点花拳绣腿,没什么太大意义。
雪烬不太执着这种事,见沉酌闷闷不乐,宽慰道:“学不会就学不会,也没什么的。”
沉酌将热好的米酒端过去给客人后,过来帮雪烬理账。
半晌,他才闷声道:“我们家已经很有钱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因为那些和别人生活在一起。”
沉酌的世界很简单,雪烬应该和他、鲤奴还有折银一辈子生活在一起,而不是旁的任何一个人。
雪烬算错了一个地方,噼里啪啦敲算盘没听清:“什么?”
沉酌还想说什么,刚好这时蒋庆跑进来让他一起去玩冰嬉。
冰嬉最近在城中盛行,年关将至,学堂放冬假,一群半大孩子像脱缰的野马到处溜达。
蒋庆还喊上了折银,他有些奇怪:“银子哥,你怎么好像没怎么长变过?”
折银得不到自己的金屋有些闷闷不乐:“要怎么变?”
“就是……”蒋庆拿手比了比身高,“你好像一点都没长高哎。”
四年前折银是十三四岁的模样,男孩儿在这年纪正是抽条的时候,学堂里比他们大的小子们都大变样了,折银却一点都没发生过变化。
“我……”折银完全没考虑到这点,头脑飞速运转,“小时候家里穷没吃好,不长个。”
他一副白里透红圆润模样,怎么都不像没吃好,倒像是吃多了。
蒋庆惊讶地张大嘴,上下打量了一番折银,没继续追问下去。他怕触及折银吃不饱饭的悲伤记忆,赶紧转头和沉酌说起别的了,折银松了口气。
按他们妖族的年岁,他如今化形正应该是这般大的少年,忽略了凡人长得快这回事。
雪不久后停了,郢州最大的一条河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不少人在冰面上踩着冰刀滑行。
李小伍和薛齐在那儿等他们,看到沉酌三人后远远地挥手。
小燕儿也在,穿了身桃红撒花袄,娇小又秀气,和两个小姑娘在另一边打冰球。
蒋庆眼睛都亮了,撇下几个兄弟飞速跑了过去。
“切,重色轻友的家伙。”薛齐比出一个鄙夷的手势。
折银被河对岸人声鼎沸的灯会吸引,拍了拍沉酌:“你先玩儿,天黑我来找你。”
沉酌应允,等蒋庆过来后,他脸上出现了郁闷的神色。
“看吧,就说人家不爱理你,”李小伍摊手,“人现在小姑娘喜欢细皮嫩肉的,喏,跟酌子老弟这样式儿的,天天被姑娘送零嘴吃,你这五大三粗,人姑娘看到就跑。”
“去去去胡说什么,”蒋庆死鸭子嘴硬,“她才没有不理我,你们懂个屁,姑娘家害羞而已,跟你们似的一个个。”
几个人开始在冰面上飞速滑行,沉酌学得快,很快就驾驭了脚下的冰刀,冷风迎面吹来将他鼻尖冻得通红。
慢慢地,他觉得自己速度越来越快,像一条河流中自由的鱼。
“喂慢点儿!”
过了会儿他才听到蒋庆在后面喊他。
蒋庆好容易追上来,气喘吁吁:“你赶着逃命啊?跑这么快干嘛,我们几个死命追都追不上你。”
沉酌减慢了速度,他说话时呼出一团热气:“蒋庆,你为什么要去追着小燕儿说话?”
“因为我喜欢她啊!”蒋庆脱口而出,“小燕儿长得多好看啊,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像朵花儿,我从小就喜欢她。”
沉酌迟疑道:“那你以后,会娶她吗?和她一辈子生活在一起?”
蒋庆毫不犹豫:“肯定啊,我以后一定会娶她的,就是……就是不知道小燕儿愿不愿意……”
他自己心里都没底气。
小燕儿对他很冷漠,时常没个好脸。
沉酌突然停了下来,蒋庆疑惑地问:“怎么了?”
他抬眼认真道:“女子长大后,都要嫁人?必须?”
“当然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蒋庆思来想去,终于顿悟,“哦~是不是你那个仙女一样的姐姐要嫁人了?你才追着问这个。”
沉酌别开眼睛:“当然不是,她不会嫁人的。”
“怎么可能?”蒋庆朝后边两个挥手,示意他们跟上,“你姐姐起码十八九了,又长得那么好看,肯定很快就会嫁到别人家去,我可听说有不少人喜欢她呢,万一嫁到个大官家里,你小子福气就大了。”
沉酌在袖中捏紧拳头,他一言不发地往前滑去。
冰刀在面上刺啦出响声,蒋庆本能地感觉到他生气了,沉酌有些闷葫芦性子,他快速跟上去直接问:“你怎么了?你姐姐如果嫁到好人家,不是好事吗?每天也不用那么辛苦地开酒馆了。”
沉酌一张还带着稚气的脸冷冷地偏过去,连眼神都是冷的:“她不会嫁人的,她怎么可能抛下我们和别人去生活?”
蒋庆一瞬间被他的眼神冻住,沉酌一向话少温和,什么时候露出过这种表情?
他满脑子的不理解:“为什么?这很正常啊,你姐姐她是个姑娘,又不算抛下……”
他慢慢停下来,因为沉酌也停了下来。
沉酌抬眼,认真地一字一句道:“如果一定要嫁一个人,那等我长大后娶她。”
蒋庆被这言语彻底震惊到了,他本能地上去捂住沉酌的嘴,左顾右盼确保没人在这边:“你疯了?老弟啊那可是你姐姐,这有违伦理要遭天打雷劈的,你啥时长歪的?”
沉酌拿开他的手,低声道:“又不是亲姐姐。”
沉酌想得很直接,只要雪烬不离开,只要她不去成为别人的亲人。
他觉得女子到一定年龄就得嫁人这规定很不好,是天底下最不好的规定,以后如果轮到他当大官,他一定废除这条规定。
蒋庆感觉自己今天被震惊到了一万次。
李小伍和薛齐也跟上来了,累得不行:“你俩奔命呢,喊也听不见……一个个都什么表情,愣着干啥,我们过去打冰球啊。”
蒋庆讪笑了两声:“没啥,走,走,去打冰球。”
他僵硬地转过身去,瞥了眼沉酌表情没什么变化,像个精致懵懂的纯真小少年,仿佛刚刚逆天发言的不是他。
蒋庆暗暗发誓,一定要把沉酌小弟扭曲的观念从阴暗的道路上揪回来。
这屁大点小子,指不定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就嚷嚷着要娶他姐了。
几人玩了一个下午,李小伍他娘晚饭做得早,都过来揪他耳朵回去吃饭了,沉酌看了看天,觉得折银也该逛灯会逛差不多了,提议收拾好回家。
没想到蒋庆支支吾吾:“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儿。”
薛齐打眼一看就知道他憋着什么心思,拍了拍沉酌:“走吧,人家要去找心上人,我们别凑热闹。”
另一边小燕儿和她的两个玩伴正在笑闹,看到蒋庆过来,小燕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她问道:“做什么?”
蒋庆竟然罕见地变得十分扭捏羞涩,挠了挠头鼓起勇气:“过几日便是庙会,听说办得十分热闹,你到时……到时能不能……”
小燕儿一双俏丽的眉高高挑起:“陪你逛庙会?好啊。”
蒋庆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有点像做梦:“你答、答应了?”
“我当然有条件,过段时间恰好还是我的生辰,若是你送我一个满意的生辰礼,我便答应陪你去庙会。”
“你想要什么生辰礼?”蒋庆激动道,“我都尽量送给你。”
小燕儿仔细想了想:“我听人说,离这儿二十多里的黑云山顶上有个洞穴,里边有一颗绝世美丽的珍珠,不过那颗珍珠被一只很恐怖的怪兽守着。”
她漂亮的眼睛盯着蒋庆:“你若是为我寻来那颗珍珠做礼物,我便答应你。”
边上薛齐都生气了:“你这不是刁难人嘛,什么珍珠啊那不是要命……”
“好,”蒋庆一脸认真,“只要你想要。”
小燕儿愣了愣,嘴角垂下去:“蒋庆,害怕的话可以不去。”
说完拉着她的玩伴转身离开。
“喂你没看出来她在借机会让你滚啊?”薛齐恨铁不成钢,他都恨不得把蒋庆的脑子扒开看看里边是不装满了女人。
“你知道的,”沉酌开口,“她并不真心想要那颗珍珠。”
她想要的是蒋庆知难而退。
“我知道,”蒋庆眉头紧拧,“可这是她第一次向我提要求,不管是不是真心想要。”
“我一定要做到。”他下了某种决心。
另外两人沉默,蒋庆拍了拍他们的肩:“你们先回去吧。”
“你想自己去?”沉酌问。
“哎呀别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蒋庆耸了耸肩,“哪儿有说的那么吓人,探个洞穴罢了。”
薛齐无奈地捶了他一拳:“为兄弟两肋插刀,有这种好玩的事,怎么可能让你自己去?”
薛齐转头:“小酌子回去,不然回家晚了被你爷打屁股。”
沉酌深呼吸一口气:“既然这样,那就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