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颂的目光落到女鬼两只浮肿的手,看着她比划出来的手语。有些他看不懂,但能够根据别的手语猜出大概意思:“她说她记得邱慎良,她看到了邱慎良往这里来,想告诉他这里危险,但是她不会说话。”
怀川看向懂得手语的云颂,眼神柔软。
云颂专注地看着女鬼的手语,没有注意到怀川温柔如水的目光。在女鬼比划完手语后,他向怀川进行转述:“她想把邱慎良吓走,但是天黑了,怪物们发现了邱慎良。她打不过那群怪物,只能勉强护住邱慎良不被怪物们吃掉,那两个小厮她救不了,对不起。”
女鬼停止比划,似乎陷入了难过与自责中,就连她身后的长发都跟着失去了光泽。
云颂想了想,没有再说话,而是同样用手语告诉她:“不需要自责,我知道你尽力了,你自己也差点被吃掉。”
他看向女鬼有着破碎痕迹的灵魂。
如果不是灵魂受创,她也不会在被云颂召唤过来时神志不清,控制不住怨气滋生,想要攻击他们。
云颂已经想起了她是谁。
他和她有过几面之缘。
邱慎良曾经跟他讲过两年前帮助一个哑女的故事。当时哑女要被继父卖到窑子中接客,美其名曰是为全家温饱,劝她牺牲,其实是为了养家中新降生的儿子。
邱慎良出钱买下了哑女,并将她安排到家里的布厂做工学艺。
只是不知道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想必中间一定吃了不少苦。
女鬼看懂了云颂的手语,如果她还是活生生的人,她或许会为这番体谅的话落下眼泪,但成为鬼的她已经没有眼泪可流。
她抬起手,打手语。
“谢谢。”
云颂看向怀川,正要告诉他自己刚刚打的手语是什么意思,抬眼却对上他的视线。
意识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云颂有了点不好意思的情绪:“我刚刚跟她说……”
他未说完的话在看到怀川打出来的手语的那刻蓦地停住,有点呆地眨了眨眼睛。
怀川的手语是:我知道,你认识她。
笑了笑,怀川示意他继续和哑女沟通。
云颂的心情却未能及时回归平静,他发现怀川对他的了解甚至胜过他自己。
可是他和怀川才认识短短半个月。
怎么会呢?
云颂走神时,他身后的孔随已经按耐不住好奇心,转身走过来问哑女:“你既然救了邱慎良,那邱慎良为什么还会变成那副模样?”
导游和张添添也跟着他一起转身。
哑女的脑袋转向说话的孔随。
看到孔随的模样后,她似乎有了片刻的愣怔,然后才抬起手比划手语。
孔随看不懂,向云颂求助。
云颂转述:“那些怪物吃掉了邱慎良的一些身体,她正在帮忙寻找。只要能让那些怪物把吃掉的吐出来,邱慎良就会没事了。”
“吐出来?!”孔随又震惊又恶心。
邱慎良的身体都被吃进去三天了,难道怪物不会消化吗?怎么还能吐的出来。
哑女看懂了他的表情,比手语。
“她用自己的头发保护住了邱慎良被吃进去的身体,但是她的头发只能够撑五天,五天内如果找不回来,邱慎良就会死。”
哑女点了点头。
大概是脆弱的脖颈承受不住脑袋加头发的重量,在她点头的时候,她的脖子突然传来“咔吧”一声脆响,脑袋猛地往下一掉。
整颗脑袋垂到了胸口的位置。
孔随瞳孔紧缩,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抓住导游的手,在导游死死捂住他的嘴的情况下,他才没有毫无形象地大叫出声。
哑女双手捧住自己的脑袋,放回脖子。
安装好脑袋,她使劲儿往下按了按,确保不会再轻易掉下来,她才继续打手语。
云颂转述:“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
孔随和导游白着一张脸,神情麻木地摇头,也就是差点吓死他们而已。
云颂对哑女说:“我们接了邱老爷的生意,来救邱少爷,怪物我们会去找。你的灵魂不稳定,我这里有张符可以帮你。”
怀川笑着看了眼云颂,在和哑女说话的时候,他依旧不自觉地加上了手语。
云颂现画了一张聚阴符送给哑女。
画完,他感受到怀川的目光,想到这种符都是被叶道清禁止的,突然有几分心虚。
但怀川只是轻扫过聚阴符,未置一词。
坟地本就阴气重,聚阴符很快便将足够修补哑女灵魂的阴气吸引汇聚到一起。
哑女半透明的灵魂慢慢凝实,灵魂上细小的碎裂消失。与此同时,她的外表跟着发生变化,肿胀发白的皮肤回归正常,脱落的指甲重新生长,溃烂的皮肉全部愈合。
孔随和导游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她又回到了她生前的模样。
生前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回放,被绑住手脚推到河里淹死时她没有看到的人生走马灯此时全部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哑女低头看向自己布满茧子的双手,她用这双手在布厂中操作织布机,看那些纱线织成穿在人身上的布料,学会了更换织布机的梭子、经轴,还学会了给布料染色。
之后因为喜欢做衣服,她跟着师父学了衣服制作。勤奋好学又手艺出众的她在师父的推荐下,离开布厂去了邱家的成衣铺。
在店铺中她学到了更多东西,除了裁制衣服还有店铺的管理方面。
后来,她成为了成衣铺的管事。
她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多,她自己的生活也越来越好,直到她的继父再次找上门。
为了钱,继父残忍地结束了她的生命。
回忆中的恨意丝毫不减,但她的继父已经在战火中死去,她报仇无门,终日游荡在死去的河边,感知不到时间的变化。
坟地的树绿了枯,枯了绿,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了轮回,直到某天,她的灵魂被一股强大的阴气吸引。她感觉自己的阴气被融入进了这团强大的阴气之中,等她醒来,她就看到了多年前的岳城重新活了过来,她得以报仇雪恨。
仇恨了结,她还有邱慎良的恩情要还。
哑女对云颂比手语。
“谢谢你。”
意识更加清醒之后,她同样想起了他是谁。虽然他们仅有几面之缘,但是见过云颂的人大概都不会轻易忘记他的模样。
只是她不太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为何云颂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像是不会老去。
云颂回答:“不客气。”
怪物只在晚上现身,云颂回头看向孔随他们三个:“你们三个和司机先回邱府,拿好我给你们的符,关上门贴到门后,日落之后不要出门,无论外面是谁叫门都别开。”
看着三人充满“智慧”的眼神,他额外强调了一句:“即使是我也不能开。”
孔随和导游虽然很想待在这里,但自知会拖后腿还怕鬼,于是同意了这样的安排。
两人带着张添添回去找司机。
云颂和怀川在原地等待日落降临。
云颂从挎包中拿出一沓空白的符纸,又掏出毛笔、朱砂液和一个熊猫小碟子。
怀川见他走到哪里都背着这个熊猫斜挎包,问道:“你现在喜欢熊猫?”
云颂认真想了想,脑海里跳出来怀川跟自己撒娇的样子。瞥了眼怀川的表情,他笑着回答:“我比较喜欢黏人的大猫。”
看见怀川的长发,顿了顿,补充道:“最好是长毛猫,摸起来毛茸茸的,比较舒服。”
这么具体。
以前还只有笼统的喜欢猫,现在已经变得这么具体,是养过喜欢的宠物了吗?
怀川又开始在心里想是哪一只猫让他的阿颂这么念念不忘,提到喜欢时就想起它。
他叹口气。
罢了。
何必和一只灵智未开的动物计较。
要让阿颂知道了,必然笑话他小心眼。
“画符需静心,我不打扰你了。”怀川说。
云颂刚刚暗戳戳地说完那样一番意有所指的话,这会儿的心根本静不下来。
他借着往小碟子中倒朱砂液的动作调整了一会儿自己的呼吸节奏,放空脑袋。
心情平静下来之后,云颂找了一块干净平整的空地,面朝北方在地面摊开符纸。
提起笔,他闭上眼睛冥思了片刻。
怀川守在他的身侧。
哑女也守着云颂,但是她对怀川的存在感到莫名恐惧,于是,她远远地站在了怀川的斜对角。
云颂摒弃杂念,目光聚精会神地看着手底下的符纸,沾着朱砂液的毛笔落下。
怀川看了一会儿,迈开长腿走到哑女面前。
随着他的走近,哑女安装好的脑袋有些摇摇欲坠。她低着头,用企图多长点头发的方式遮住身体,这样对方可能就看不到自己了。
但显然这个方法没有奏效。
她听到对方低沉的声音。
“你和阿颂是如何认识的?”
怀川不想放过任何与云颂相关的事情,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云颂的所有,甚至想要云颂在他眼中如一张白纸一样一览无遗,毫无秘密。
哑女比手语:“我们只有过几面之缘,我只知道他是邱少爷的朋友,叫云颂,是一位很厉害的道长,但没有说过话,谈不上认识。”
怀川点了下头,余光看了眼云颂,意味深长地问:“他和邱慎良关系很好?”
哑女回想了一下,继续打手语:“邱少爷的朋友很多,他和每个朋友的关系都不错,所以他和云道长的关系应该也很好。”
怀川想起云颂的话,继续问:“是不是还有一个人经常和他们两个一起出行?”
“有的。”这次哑女回答得很快,在怀川话音落下后就比划道,“另一个人叫张群先,是和邱少爷一起长大的朋友,两个人一起在学校读书,关系非常好。”
怀川应了声,用手语比了一个谢谢。
哑女在他走后愣怔片刻,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恐惧他,却会对他知无不言。
怀川重新回到云颂身侧,旁观他画符。
云颂体内充沛的灵力受到限制无法全部使用,这也导致他画出来的符的威力一同减小。
但是在限制之下,已经做到了最好。
怀川还算满意地笑了笑。
云颂听见他的轻笑,最后一张符正好落笔完成。停下笔,他抬头看向怀川。
怀川与他对视,轻挑了下眉。
云颂倏地移开视线,逐渐昏暗下来的光线中,他耳朵尖上的薄红和天空中的晚霞几乎一个颜色,显眼得让人完全无法忽视。
“这里的白天很短。”云颂转移话题。
“嗯。”怀川若无其事地蹲下来帮他一起收拾地上用过的东西,擦拭干净后放入熊猫挎包。
等新画的符纸晾干,太阳彻底落下。
明艳的晚霞散去,天空成为一块深蓝色的幕布,幕布下一切生物都寂静无声。
夜晚来了。
天与地之间的黑色如墨一般深重,云颂和怀川只有一步远的距离,可是他却无法看清怀川的脸,只能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轮廓。
云颂凭感觉伸出手,果然牵住了怀川朝他递过来的手,两只手十指紧扣。
云颂被怀川拉去了他的身边。
白色的雾气从地面蒸腾而起,缥缈的雾气宛如一道道白色的鬼影。
鬼影憧憧之中,一双双红色眼睛出现。
四面八方,无数双眼睛盯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