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做梦吗？

海胆形状的风间华——姑且称呼它……他，为风间华——在破碎的幻境中狂奔，细长的蜘蛛肢足把深渊魔物们撕扯得粉碎。

我是在做梦吗？？？

散兵坐在风间华的体内——或者说驾驶舱内，机械地握着座位扶手两侧的晶体棘突，不知该作何表情。

风间华管不了那么多，形态转变影响了他的精神稳定。他欢快地爬行着，在哨所里愉悦地四处乱逛。风水轮流转，现在他是老大！之前是他怕魔物，现在该轮到魔物怕他了！

“桀桀桀桀桀……”他发出怪异的尖锐笑声，仗着自己是晶石之躯胡作非为。无论是藤蔓魔兽擅长的催眠与幻觉，还是地脉异常带来的高消耗和疲惫感，都很难对他造成负面影响。

他在哨站里爬来爬去，庭院中很快躺满了藤蔓残骸。剩下极少数蜘蛛肢节实在刮不干净的细碎边角的魔物幼芽，可怜兮兮地缩在哨站各个角落，生怕被这位大佬发现。

散兵表情木然地看着他以大欺小以硬碰软，默数了一百个数，觉得自己冷静了不少。

这样的风间华……疯狂、张扬、恣肆……他从未知晓，却也觉得可爱。

虽然他拼尽全力也无法理解眼前的糟糕景象，但被幻境阻碍的力量随着魔物减少重新回归，他现在能正常战斗了。

他敲敲座椅扶手，“可以放我下来了，我来帮你。”

不知道这个座位是风间华的哪个部分，特意在他胸前多组成了一块护甲，把他固定在座位上。

风间华混沌的大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没听见就好了。

他如实陈述：“我没听见。”

“？”散兵又敲了敲，清清嗓子，抬高音调，“Saki，我说可以放我下来了！”

风间华可疑地沉默了一下，小声地问，“我可以不放下吗？”

他在体内生出一只眼睛，从侧面偷偷看着少年。散兵看起来很是茫然，“还有什么问题吗？我已经恢复了，可以配合你一起清理残余的魔物。我总不能一直待在你……呃，你身体里？”

“不要。”他小声嘟囔，脑子里嗡嗡地响着，让他难以思考，全凭本能般的记忆去回应，“待在身体里有什么不好吗？是不是觉得太单调太无聊了？”

风间华回忆着：倾奇者喜欢什么呢？他能做什么呢？

稳定的“驾驶舱”突然晃荡起来。散兵抓紧座椅扶手，而他所在的空间渐渐被扩大，变得更像一个小房间。在粗陋的座椅前方，无数绚丽的晶体植物抽芽，它参考了藤蔓魔兽的形态，在风间华的骨架上生长。

而其中有一株正对着散兵，生得格外高大。它孕育出花苞，很快，巨大的花朵在枝头绽放。一颗让散兵看着有些熟悉的晶体躺在花蕊处。

散兵情不自禁地按住胸口。胸腔中正跳动着的，是与之相同的一颗心脏。

“我知道的，你喜欢‘心’——这是我的心，我把它送给你，再这样多待一会儿好吗？”风间华小心翼翼地说着，声音有些发闷，“好喜欢你……不想和你分开。”

“……”散兵哑然，“我已经有一颗心了，你……”

“是谁的！”他极度震惊，“居然还有人赶在我前面！”

……此刻的风间华似乎智商和记忆上有点问题。

散兵扶额，“总之，我已经有一颗心了。人不需要两颗心脏，把你自己的这颗收回去。”许久之前的他被说过同样的话，没想到现在立场颠倒，他又把这句话送还给风间华。

“不需要……好吧，至少你已经不是空落落的了。”风间华失落地将心脏收好。

聚拢为座位与房间的晶体发生形变，承托着散兵的座位、形成防护栅格的半封闭的入口兼观察窗，纷纷打开。

散兵从座位上起身，回头扫了一眼——果不其然，座椅依稀可辨脊椎、胸骨与肋骨的特点，他没有强行挣脱是对的。“门”大概就是四肢了，横生的几条晶体半拦半封，让散兵能看到外界却不受伤害。

跳出风间华用躯体建成的房间，他站在他旁边打量着这庞然巨物：六七米高，身上有几百条蜘蛛肢足和许多晶体藤蔓，看不见有没有头。

“你还好吗？”他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我很好，这个形态下的我很厉害！”

“我不是问这个。”散兵纠正，“你接下来要一直使用这种形态吗？”

风间华可疑地沉默着。良久，他情绪略显低落地问：“不好吗？这个样子可以把小倾奇整个抱住。”

小倾奇……散兵被这样亲昵的叫法喊得脸红。他抬手去抓斗笠，抓了个空，只好顺势掩面，“你……随你的便。”

风间华将手臂化作柔软的长藤，替散兵把有些凌乱的衣服整理好，揉揉他的头发。

不能变回去。他身上很疼，似乎是受了什么伤。风间华不想再让他担心了。

他为散兵解释自己对战斗的判断：“这一处哨所位于地脉扰动点上，早已破败不堪，那些深渊植物恰好具备相当强力的催眠麻醉的成分。你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散兵摇摇头，声音中带着一丝歉疚，“是我的错，没看出这里笼罩着一层幻境。”

细微的颤音让人心里一疼。风间华的理智彻底回笼，他努力维持住此刻的清醒，垂下更多的藤蔓与肢节，将散兵紧紧抱住。

“不是你的错。我不也一样没看出来吗？只是一点小失误，不算什么。”他伸“手”在他头顶摸摸，算作安慰。

“……Saki。”散兵在“怀抱”里闷声喊他。

“怎么了？”

全身上下都被藤蔓缠满，散兵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接受的表情，他戳戳手边的晶体藤蔓，凉丝丝的长藤贴着他的身体表面轻轻滑动。

他仰头看向庞大的主体，“你确定要用和魔物一样的外表和我接触吗？”

这不像他，他一定隐瞒了什么。哪怕他非要用这种魔物的样子，一定要把他从头到脚一丝不差地全都缠满吗？他在后怕。

“……”风间华无法回答。他也不想这样，可是万一他身上的伤很重呢？

散兵轻轻抚摸他的藤蔓，像是握住他的手，话音低沉，“你是不是变不回去了？是不是又受了重伤？都是我不好……”

“不是的！”风间华慌张地发出尖啸，庞大的躯体扭动着，数不清的肢足挣扎着在地面上划动，留下深痕。尖啸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把风间华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努力放柔了嗓音，急切地解释：“我能变回去，我没受什么重伤。”

风间华犹豫了一瞬，控制自己回归原貌。

“嚓。”

晶块破碎的声音清脆悦耳，怪物的躯体炸开一道口子。

他在核心处重铸人形的骨架，晶尘拼凑出他的血肉和脏腑。皮肤成形的瞬间，晶石的色彩褪去，重现出他作为人该有的样子。

晶尘化作的衣物崭新如初，却很快透出血色。

“我伤得不重。我身上的伤会因晶体化的状态而封冻，但转换回来时如果伤口还未治愈，它们仍会留在身上。我不想你担心，没想到，不告诉你反而让你更担心了。”

散兵没有被他的话安抚，仍担忧地皱着眉，他抿着唇指指他的身后，“这哪是变回来的样子？”

风间华回头看去。

一大堆难以收回体内的肢足和他自己面面相觑。

“这是……这是……”风间华喉咙发紧，他干咽一下，清清嗓子，“这是我体内额外压缩的部分！你看，我总要换衣服的嘛。”

看他还算精神，散兵也不急了。他抱着肩膀静静地看着他狡辩，戳穿道：“额外压缩是怎么压缩？既然是体内的，怎么会收不回去？而且它们还保持着蜘蛛腿的样子。”

“这是……呃……”

“你又要哄骗我吗？”

风间华颓丧地承认真相，“对不起……这个其实是应激状态下，消耗积存的恢复力做到的可控增生。新长出来的部分是仓促生成的，不具备活性，所以我可以操控却无法收回体内。”

蜘蛛腿不安地在地面上爬动，仿佛在等待审判。

散兵没有追问风间华如何得知这些事，不用想他也知道是博士干的。他走近几步，手指轻轻触碰流光溢彩的晶体肢节，“多余的要怎么处理？”

风间华闭了闭眼睛。

“砍断。”他说。

这是针对“风间华”所做过的最初的实验。博士做过很多尝试，药剂、激发活性、强行容纳……最终确认，要解决身上的异常增生，除了砍断别无他法。博士建议他以异形状态生存，但风间华喜欢更理智也更脆弱的人类形态。

散兵咬了咬牙，踮脚抱住风间华，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没事了，你有我呢。”

是啊……真是太好了。风间华不禁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散兵按住他乱动的头，“不许乱拱！”

“哈哈哈，因为，好别扭啊。”风间华找借口藏起自己的害羞和幸福感，从怀抱里起身，“我现在是青年的形体，但是小倾奇还是少年的样子。被你抱着好奇怪，应该是我来抱你。”

“哪里奇怪了！好啊，你嫌弃我，这辈子都别想碰我了！”散兵很生气似的抱住胳膊，侧过身去。

“啊，那可不行。”风间华笑着，语气中并不担心散兵的话。他凝视着散兵，在心里默数，没过太久，他很有耐心地等到了散兵偷偷瞧自己脸色的样子。

偷看的小猫察觉自己的动作被人发现，散兵飞快地再次别过头去。

“不敢看吗？”

“哈？你以为我会怕你吗？”他气势汹汹地摆正身体，面对着风间华站得笔直，双手叉腰，瞪圆了眼睛看他。风间华真的完全不在乎……他明明很在意自己，却对这些话没有反应，为什么？

正疑惑着，他突然发现，青年的身高无声无息地缩水了一点。

他眨了眨眼。不是错觉……成熟的脸逐渐变得年轻稚嫩，身体已经明显矮了一截。

风间华看着散兵，尝试着调整自己的骨骼。视线从偏高的位置一点点下拉，最终近乎与他平齐。他看着散兵的表情从愤愤不平略带不安，一点点变得惊诧，再变得像现在这样一片空白。

“这样就不奇怪了。”他说。

如果不是当初刚刚离开实验室还很虚弱，如果不是在士兵们面前骤然“逆生长”太过骇人……他早就该变成这样。

他的倾奇者不需要仰着头看他。

散兵不了解他在想什么。他知道风间华变成这副模样可能是巧合，但少年除却一头浅蓝灰色的短发，与他记忆中最熟悉最亲切的样子合二为一。

一瞬间的错觉，他们仿佛回到了踏鞴砂的那间小屋，后来的一切苦难仍未发生。

……太狡猾了，拿他最难以忘怀的样子来吸引他。

风间华张开双臂。

倾奇者扑进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