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来的猝不及防,两位老人甚至没有见到女儿的最后一面。
回永安。
顾笙然和他们一起回来了,一家三口一起下葬,吊唁完后安埋,整个葬礼十分低调,基本都是左邻右舍和生前同事。
即使谢维明被准许出来一天,但大部分的事还是要谢树亲自上。在爷爷的指导下,也尽力做到及格线,吊唁现场还是来了不少人,他亲力亲为,人话、鬼话应承了一堆。
完事后,和爷爷说要多留一天,谢洲极其不想,但看他依旧一言不发,刚从福尔马林液力泡发到发胀后被打捞起的脸色,惨白之下毫无血色,保持着一种掺假工业血性,像入了魔,灵魂流亡。
况且谢维铭的公司和家族里的事,几乎是瞬间就压在爷俩身上,谢洲欲言又止,不得不同意,坚持留下了张润。
姥姥姥爷都是一中高级教师,退休后开始了颐养天年,老人家啥都琢磨,姥姥栽起了菜,捣腾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姥爷偶尔帮忙做一些体力活,木工瓦工都来,自得其乐。
看着地上的苦楝果,爷爷通常会用竹竿夹苦楝果,比他身长两三倍的竹竿,老人家用得顺手,谢树俯身把竹竿归顺。
接着去收拾花台里的杂草,无尽夏大朵花簇都快要坠到地上,偶有一两根用小小的柱子撑着,谢树握着绣球枝桠摇了摇,回头环顾院子里看不到的死角,哪里放了一堆杂物,水泥木板、砖头……他找来铁丝固定住绣球的枝丫。
在院子里不知疲倦忙活了一天,在张润的威逼利诱下填了点肚子,上楼睡觉,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了。
这间房是他的整个童年,每个假期、过年,他都会回来看看,熟悉、静谧,好好补了一觉,又在凌晨醒来。
房间灰暗,也不开灯,他单脚屈膝坐在床边的地毯上,窗边桌上摆着合照,一个白衣少年站在两位老人身后,笑容恣意放纵。
月色里的照片只剩一个远远的轮廓,他微弱地笑着,天堂里的他们会不会在这样夜色里说说笑笑。
而后自言自语叨叨了一句:“你们跑得太快了,都不等等我啊!”
窗户大开,月光洒在桌上,窗框横平竖直的线条也落在桌面上,显得愈发分明,边角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打破了平衡,顺着接上墙面阴影,入夜的微风徐徐吹来,迎面带来凉意,黑影又一晃而过。
谢树抬头盯着那坨黑影,涣散的眼神有了一点点的汇聚。
黑影动了一下,而后两只比月光还亮的眸色,一动不动,两个灵魂在黑夜中接壤对峙,尽管对万事万物已经提不起任何兴趣了,他轻轻放下手中的酒瓶,窗边黑影也慢慢起身。
谢树滚动喉咙,一丝麻然刺拉拉划过心间,转身去开灯,“碰”额头撞上了床头。
顶堂白炽灯骤亮,窗台上的灰麻尾巴转瞬即逝,一晃消失在月色里。
“哦,是猫。”
他反应过来,打开窗户,猫已经不知道溜到了那个街角。
捂着额头,疼痛中回身看着一地的酒瓶,回到现实,他闪过自嘲,一瞬惊醒是不是已经堕落到极点了,明明初衷只是睡不着了,借酒消愁而已。
长夜难捱,也还是在黑暗里坐到了天明。
真的要离开了,四顾一周,看看有没有落下的,大开的窗户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动。
手掌撑在桌面,够着身子向窗外的街道寻觅,又抬眼看向对面楼房,确认没有那只狸花猫的身影,拉上纱窗。
房间的光感锐减,捉不住的孤寂茫然,现在是真的一个人了。
余留窗外的苦楝树,羽状复叶稀稀碎碎,枝桠摇摇晃晃。
处理完所有事情,张润锁上了大门,谢树看着门框,遥远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朝夕之间,一门之隔……
一个月之前,二老站在门口相送,谢树附身依次抱了抱,抬步离开,回看他们,他在招手让他们回去,他们在摆手看他离开。
中式美学讲究轴线和对称。
暗红色的老式木质门上面的油漆斑驳,门框勾出人物的主题和中心线的交汇点,后面的三层小楼房是后景延伸,也是写意的临界。
姥姥姥爷站在门框里,门外是对列栽种的两株月季,沿街的小花台以前是碎花杂草,姥姥退休后征用为菜地,巴掌大地方一年四季薄荷、豇豆、茄子、小葱大蒜、青白小菜……连绵不断持续供货。
门里是那棵苦楝树的主杆向外散开枝丫的部分,依稀可以看见门厅屋檐下摆放的那张藤椅,半旧但牢固不变形,小时候的夏天自己最喜欢躺在上面,微风荡漾在苦楝树下,被妈妈叫起来时,已经睡到满脸的青红痕梗。
在这样的中式框景里,花草绿菜融入美学,白色墙体给足留白和臆想,谢树看到的都是不舍和惦念,藏在他的脑海里记忆中,是应该深捂于内心的珍稀。
在很多个晨昏日月温暖着他,是傍晚欲退未退的昏黄光线,是回忆里落日熔金时轻落在那棵苦楝树淡白紫色圆锥花序上的温柔和花的淡淡芳香,更是夜半时分意识游离之际拽着他的一丝清醒向上,他在那些光影里找到了喘息时刻,告诉他:“你已经很尽力了”。
有时妈妈会和自己一起回来,告别也是这样的场景,但是现在门框只剩下门框,身旁也不会再出现那样的身影。
他成了庭院里那棵无人探究的苦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新旧交替,孤芳自赏。
一棵孤零零的野树。
而暮色里的脸庞被刻画进他的生命 ,历久弥新,历久弥珍。
*
奔波了三天,回到老宅时,他又被告知了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我在市场凑巧遇上的,狗贩子说这是有人直接放在他们门前的,本来看它卖相不错,想转手于他人,可是性格孤傲焦躁,咬伤了狗贩,一怒之下就……我留意到的时候,还不相信,可是看了很久,而且它也十分出挑,我也见过它……他们没准备蜕皮,所以只是放了血,留了个全身……”杨叔一度哽咽。
狗贩杀狗一般是割断四肢,任其血液流干……
小狮的也算是它的另一个小狮,谢树常常带了店里,比起上一个黑漆漆,这一个白毛,他还戏称:“太极八卦色,互生互补!”
算是一种亏欠,只是该换一个名字,憋了半个月,也还是这个名字。
“埋了吧!就在这里,院子里。”第一面就是在这一片绿意无限的马尼拉草皮上,当时万里晴空,谢树下意识瞥向那棵火焰狼尾草的位置,其实不太能分辨出具体的植物,但是草叶在夜色里自由舒展,他确定就在那。
那么那么小的个头长大了,边牧的年龄一般是13岁左右,现在的它甚至没有活到一半。
谢树很想追问是谁放跑了它?不是天天都有专门的佣人照看吗?怎么放出去的?
但是他此刻无力去追寻了,顾笙然带走了他的信仰,接着是姥姥姥爷的意外,他连童年都不敢回忆了,现在又是小狮……
他甚至只是远远地俯视着小狮,希望这天色再黯淡些,好掩盖它养护极好的纯白毛发,那样就不是吸引视线,他不敢向前抱一抱它,触摸的勇气都所剩无几,只想避而不见。
难道又是意外?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凭什么是他?谁要跟他过不去?
他招谁惹谁了?
老天吗?
谢维铭也指望不上,伴随着小狮的离去,唯一的浮木好像也沉了,他连指尖都抬不起来,就这样吧!就这样算了。
无所谓了,这个让人失望的世界。
接下来的他,听着他们说的建议讨论,把小狮埋在那几棵枫香树下,他点头说好:要不要给他套个盒子,他点头说好:要不要好好送它一程,举办个仪式,他点头说好;要不要先送去活化,做一个衣冠冢,他还是点头说好……
谢洲默默清退了众人,走到他身边,看着很难受的他,“小野,你还记得问过我的哪个问题吗?”
“不记得了,什么都不想记得了。”
“你相信命运吗?”
“没用的,信不信都没所谓了。”
“我当时说过,这些都得你去经历才能懂。现在你就在这个问题里,你能不能从那片泥沼里拔出脚,就看你自己了。我打过仗,经历过很多人的离开,人们都是朝着那个结局奔赴的,没什么不同,这样的想法很残忍,但这就是现实,你无力改变,但我希望你不要逃避……而且,你有没有想过这些接踵而来的意外,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意外?”
谢洲顿了顿,看着远处渐渐明亮的月光,“困难在一定时间里空间下,是会绝对客观地过去的。”
谢树嗤笑了一声,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这番对他毫无作用的激励,连呼吸都很轻,弥合进风中刮向远方,消弭殆尽。
谢树摇摇头,还是在他的肩膀上重重拍了拍,留他一个人在广阔的天地间久久矗立。
看着前方的枫香树干,他想着要不要直接撞上去,奔跑的后发力是不是要留足,以保证撞击到位,一撞就再无醒来的可能,你是不是就要越跑越快,溅出来的血液会铺满全身,那么是不是就不好看了……
有没有枯树干,站上去就断下来,那要站到多高,以免还要爬第二次,也不能太高,他不是爬树专家,完全没有经验,会不会第一步就死在了不会爬树……
或者要不要去找根绳子,这样还可以保证全/尸,也不会流血,极其体面的离去,只是高度要多少合适,他有186,那么一米九是不是刚刚好,留足微小的四厘米,就是天空和地面的分割,那绳子要甩上去吗?他只是偶尔锻炼,不知道臂力能不能甩出去很远,退而求其次,是不是还要爬树……
怎么想一个像样一点离开的方式都那么难,他是不是过于严苛了,随随便便就可以,连思考都觉得费力气、没意义。
“噗……”
从胸腔往上翻涌的血腥味充斥整个口腔,黏腻、铁锈味占据了味蕾。
谢树撑在枫香树干上,看着面前的一滩血迹,他居然毫无征兆地呕血,看来身体先和他说,他不行了。
此前的他从未想过,人会突然呕血,危言耸听、骇人听闻、不可思议,降临到自己身上,他居然觉得又好像无所谓了。
他看着地面浅浅的一层枫叶上,那一滩血迹是如此斑驳,殷红到发黑的颜色竟然胜过枫叶,他凝视着带有尘埃、带着血迹、带着早秋的枫叶和血,时间和心境都很平静,耳边只有风声。
就是这样的,要不要就在此刻,昨晚的在永安看着窗外的迟疑,因为一只猫被打断,那么现在无人清扰,佣人也不会多余来叨扰,平常的小狮也……
“叮~”
谁?谁特么比他还想死?
那个天王老子要打断他?
打开手机,是那个松鼠置顶,他很熟悉……
要点开吗?
对话框显示,桉第斯伤脉:「谢树哥!」
他犹豫了,迟迟不敢看,接着消息的红点从一到二到三到四,一条接一条的扯住他的视线,连着心绪,把他从漫漶的虚无里拉回来。
他颤抖着指尖,要不要看一眼就好,就看一眼。
桉第斯伤脉:「你现在有空吗?」
桉第斯伤脉:「我现在就在鱼店门口,下午刚刚出院,可能……」
桉第斯伤脉:「明天就离开了,你说的还欠我一顿饭,要不要就现在,因为有东西要给你,或者,我放在店里,你来取。」
桉第斯伤脉:「要见一面吗……你会来吗?我等你到10点……」
桉第斯伤脉:「我会一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