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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疯了吧,夏眠自己写日记,幻想自己死了一百次?”
小赵走进办公室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一夜不见,她看着抬头纹仿佛又加深了几道的老张丝毫没有半分好脸色,毕竟刚刚对付过一个寻死觅活的夏眠。
老张将原本夹在手指缝里的烟卷叼进嘴里,然后“啪”地将一本紫色封皮的密码本仍在桌面上,“喏,你自己看看。”
小赵压根没心思看这破本子里面的内容,她的目光一刻不停地盯着玻璃窗对面看护室的场景——夏眠正坐在长椅上孤孤单单地朝着墙壁发呆。
“这本子我看了,没记过好事,全是坏事,”老张嘴里咂吧着烟草味儿,“这娘们儿看着柔柔弱弱,没想到那么记仇,连哪天林渊出去喝酒回来衬衫上带着口红印儿都记着。”
“什么?”小赵回过头来,“涉及到第三者?难道出轨的不是刘桂香的儿媳妇,而是儿子?”
“还不止这些呢,”老张掸掸烟灰,“还有什么酒后家暴,婚内□□,多了去了,要是按照这本子里写的这样,那林渊死得可真是不冤。”
“这本子里,还写什么了?”小赵表情凝重地从桌子上拾起那个密码本,这种形式的密码本流行于08年左右,推测夏眠开始记录使用是在十几二十年前,她和林渊上学的时候。
密码本的合页被破坏,塑料做的密码锁被人强行用力掰开了,夹层中的几页有些脱胶,当啷在外面像风干的树叶。
“无非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老张将烟头按进烟灰缸里,又马不停蹄地点燃了另一根,“真搞不懂你们女人在想什么——喏,林渊在家抽烟不开窗,她也要记上一笔。”小赵沿着老张因为常年抽烟熏黄的粗壮指节看去,那一页上用鲜红的笔水描摹了很多遍,“不顾我的感受,不听我的劝告,用二手烟杀人,杀死我!!!”这样的话,满篇都是巨大的感叹号和“杀死我”这三个字,看上去颇有一些恐怖文学的意味。
小赵开始翻看这本所谓的“死亡笔记”开始的几页书写还算干净利落,到后面力透纸背,再后面红色墨水遍布,仿佛这夏眠要将对林渊的恨意全部都倾泻出来。如果有人走在路上恰好拾到这本日记,都不用看内容,只看这字迹,都会看到一个女孩成为妇人逐渐发疯的过程。
小赵拿着日记本走到看护室门口,透过门上开的那一小扇玻璃窗向内看去,夏眠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从内向外又看了过来,她转头的动作缓慢到近乎呆滞,但是双目漆黑明亮,在与门外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她咧开嘴——诡异地笑了起来。
江小白越看这屏幕上的画面呼吸越急促,就在张姐以为他是被吓到的时候,他一把夺过了张姐的平板,“这,这是,这个故事叫《镜听》?”
张姐哈哈一笑,“是啊,怎么样,看入迷了吧?这可是‘来一壶工作室’最新推出的悬疑剧集,连环破案,可好看了!”
江小白压根没工夫听她说什么,而是一手托着平板,一手将视频进度条拉到视频开头,视频正中央的《镜听》和左下角的【编剧:北渚有橘】让他眼前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住。
吓到了,是的,他是真的吓到了。
这他妈的可比恐怖故事吓人多了!
这他妈的是恐怖故事照进现实了!
“这是怎么回事?!”平板甩飞出去,从孟之澜的耳边擦过,江小白瞪大了眼睛质问对方,身后是气喘吁吁的张姐,她一路追过来,就见到平板华丽丽飞出去的画面,心痛大喊,“啊!我的平板!”
孟之澜慢悠悠站起身,垂眸看到落在沙发上的平板屏幕,里面演得正欢。
江小白握着拳头,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他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事实上,在跑回家的这一路上,他已经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流淌满脸了。
“哭什么?”孟之澜的话语很轻,他身形高大,手臂也长,不用弯腰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捞过来一包抽纸,然后走到江小白的面前,要给他擦眼泪。
江小白一巴掌打开他悬在半空的手,执拗地,倔强地,盯着他的双眼,咬着牙,狠狠地说,“孟之澜,我们绝交。”
孟之澜悬在半空的手画了个半圆反手抓住江小白的手腕,“你胡说八道什么?”
江小白抿紧了嘴巴,他已经什么也不想说了,他现在只想赶紧收拾自己的行李,然后回家。
回家?
他还有家吗?
他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挣脱了孟之澜的束缚,怎么固执地快速地收拾了衣物,他的脑子混乱,人也混乱。他想起之前的出租屋,还有王叔的话,吸了吸鼻子,拎着半人高的大箱子走下了台阶。箱子很重,坠得他整个人都晃晃悠悠,下楼梯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古代文人坠石投江的故事,他想,要是他一个不小心踩空,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死了,不知道会不会被孟之澜骂。毕竟,摊上人命,这栋漂亮小楼可就不值钱了呀!哈哈,哈哈,他眼眸红红干笑两声,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孟之澜的家。
“包夜二十。”叼着烟卷的男人眼皮也不抬随手指了角落的一台电脑,江小白点点头,他一边惊讶于此人明明嘴里的烟已经燃烧到了烟屁股,前半部分的灰烬居然还能保持着灰色的柱状物既不落下也不四散,一边拖拉着行李箱穿过重重叠叠的烟雾和泡面味找到刚刚开机的那台电脑。
电脑屏幕发着淡淡的粉红色,是显示屏线路接触不良的缘故。江小白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想看看主机,先映入眼帘的是隔壁伸过来的目测四十四码的大脚以及扑面而来的恶臭。
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江小白重新爬回了自己的椅子,顺便瞥了一眼四周,左面的兄弟瘦的宛如一截排骨化形,浓重的黑眼圈加上凹陷的双颊上几乎写满了“肾虚”两个字,饶是如此,他依然孜孜不倦穿针引线,在自己的□□处做着专业的手艺活儿。光线昏黄的电脑屏幕上,黑黑白白,枪炮连天。江小白将目光移开,看向右边——没错就是那位伸脚过界的“七里香”大哥。大哥形态敦实,眯眼阔口,秃头腆肚,袒胸露乳,宛如弥勒。长着佛相,干的却是赛博杀生的活计。一场游戏,鼓唇摇舌之间,队友及对方父母灰飞烟灭。
江小白缩了缩脖子,怂,很怂,十分怂。
他低头盯着那只过界的大脚,盯了足足两个小时,趁着大哥转身去饮水机接热水泡泡面的时候才眼疾手快地将自己的行李箱推进电脑桌下,做完这一切,江小白如释重负地趴在了桌面上,他准备先睡个觉——这屋子里浓重的浑浊的二氧化碳实在让人昏昏欲睡。
睡到全身发冷,江小白才缓缓爬起来,两条胳膊已经被枕麻了,脖颈处传来落枕般的酸痛。他眯着眼睛看看左手边,排骨哥还在穿针引线;戴上眼镜看看右边,“七里香”的位置上已经换了个穿着蓝白校服的中学生,正在吸溜吸溜地吃辣条。
“几点了?”江小白自言自语着坐正身子发了会儿呆,低头看了看电脑桌下的行李箱,想起自己与孟之澜的决裂和路上遇到的张姐,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一般。
摊开两手拍拍脸,江小白决定从头开始,重新来过。
万事开头难,江小白第一次在这所城市有了一种漂泊无依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没有住处,根本原因是因为没钱。
他看了看自己的银行余额,几次拿起手机,最终还是没有打给孟之澜。
打过去说什么呢?说你该给我钱?他甚至能想象到电话另一端孟之澜的嘴脸,“呵,你又不是我的员工,我凭什么给你钱?你吃我的住我的,你应该给我钱。还钱!”
想到这里,江小白皱起了眉头,确实,住网吧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找个落脚点,最好能包吃包住的那种。
就在他发呆的这个时候,排骨哥又看完了一部片子,手上针线活闲下来了,有些饥肠辘辘的味道,于是他起身去买泡面。江小白看着排骨哥的身影,那呼之欲出足以撑起球衣的脊背骨骼,心里默默说,“再买个卤蛋加根火腿肠吧……毕竟这营养流失有点儿太严重了……”
他这么想着,突然听到一声“我X你妈!”
紧接着乌泱泱一群人都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有人怒吼有人吱哇乱叫,拳打脚踢的声音闷闷的,每个人都带着浓浓的熬夜的怨气,人与人拳拳到肉的碰撞宛如半空中吊着的沙袋,惯性让它们撞到一起,又短暂分开。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我报警了!”
江小白听出这是网管的声音,网管声音一出,原本乌泱泱站起来的人们又都纷纷坐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江小白眼前顿时一片晴明,空出来的视角里,排骨哥嘴里骂骂骂咧咧地往回走。
待他穿过两排电脑甬道的时候,江小白一把抓住排骨哥的胳膊,“刚刚那边好像打架了……你,知道吧?”
排骨哥斜睨了他一眼,“知道啊。”
他的眼神不含善意,江小白将握住他胳膊的手掌微微松了松,“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说你要是饿了,我可以……”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想起自己出门也没带什么干粮,于是话锋一转,“我可以和你一起等着,等那边人散了,再,再买。”
排骨哥“啧”了一声,“一时半会儿散不了。”
“啊?”江小白吞了吞口水,“这么严重啊……”
“也还行。”排骨哥不以为然地说。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几声警车鸣笛由远及近,刚才那个网管大喊一声,“警察来了!”
这一声下去,江小白首先看到原本七里香位置上那个吃辣条的学生叼着辣条袋子“嗖”地往外跑了出去,紧接着,不同位置上数十个大大小小的穿着不同颜色校服的学生们也都陆陆续续弃电脑逃逸。
他一边感叹着现在的孩子们竟然已经沉迷电脑游戏到了如斯地步,一边恍然间回过神来——“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