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驻地,卢滢巡营结束,迎头撞上走过来的商遣岚,脚下打个转就要往反方向走,被商遣岚眼疾手快地一把薅住。
卢滢满脸僵硬地转身,漆黑的瞳孔透着求饶意味,商遣岚却不能放过他,将人捞进了帅帐,严肃地盯着他。
“人家姑娘都追你到了此处,想必对你十分真心,你必须给人家一个交待。”
“将军,我能有什么交代,她还是个小姑娘,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伤了人家姑娘的心怎么办?”
卢滢眉毛纠结地挤成一团,商遣岚与他打了这么多场仗都没见他如此为难过,商遣岚叹口气,干脆从桌案后面走出来坐到卢滢旁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子晔,不论你心中怎么想的,你都得说出来人家才能明白,你这样避而不见,难道人家姑娘就不伤心了,男子汉大丈夫,要能担事儿,说话的时候多考虑人家姑娘的颜面,咱们嘴上吃点亏那算什么。”
卢滢伸手揉了揉脸,闷声问,“商大哥,如何才算欢喜一个人?”
商遣岚愣了下,枕着手往后靠了靠,长舒一口气道,“喜欢就是甘愿,她若要登天,你便甘愿俯身做那阶梯,她的喜怒哀乐憎恨欲求,你都甘愿接住,而不是求她为你改变,她静静待着什么都不做,你就是落入十八炼狱也要拼命爬回到她身边。你看不见她就会想起她,当你看见她的时候,这种甘愿就会像一簇花,开在你心口的软肉里。”
卢滢垂眸静了许久,就在商遣岚要打发人时,他听见很轻的一句疑问,“爱既许了一人,为什么会变呢?”
商遣岚下意识问了句什么。
卢滢抬眸看向他,青年眼中夹杂着痛色与挣扎的犹疑让商遣岚心口的软肉被刺了下,他想了想,抬手在卢滢后颈捏了下,掌心的硬茧磨得卢滢一个激灵,神色倒是看着清明许多。
“我夫人教我念过两句诗,是这样说的,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子晔,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如果自己不时刻提醒自己,慢慢就会忘记自己,走得越远就越危险。”
卢滢想了会,点了点头,他觉得商遣岚说的有道理,人也精神了不少,反手就开始调戏主帅,“将军,你似乎于情爱之道颇有心得啊。”
商遣岚赏给他一杯残茶,挥了挥手让卢滢滚蛋,卢滢出了帐子,在原地思量了片刻,毅然向肖承敏的营帐去,谁料人至半路便遇到小郡主,他脚下一软几乎下意识就要跑。
不是这老天爷讲不讲道理,怎么连人做点建设的时间都要偷,烦死了。
“卢滢。”
小姑娘声音因为刻意生硬而带了点颤,卢滢愣了下,慢慢朝她走过去,“郡主,我带你四处转转吧,你来西北也有三五日了。”
肖承敏显然没料到他的态度一夕之间转变,晕晕乎乎地跟了上去,两个人并肩朝着驻地背后的一条小路走去,那路的尽头有条溪,水很清,溪边还自力更生地开了几簇花,那是卢滢能在一地黄沙的西北找到的最可能被女孩喜欢的地方。
肖承敏扶着卢滢的手臂小心坐到了溪边一块石头上,卢滢就坐在斜旁边另一块石头上,这个姿势,两人都能将对方的神情一览无余。
“郡主,”卢滢先开了口,肖承敏被他接下来想说的话吸引,目光不自觉凝在青年俊朗深刻的眉眼,他似乎也才将将长成,拥有属于成年男子的刚硬深邃时又残余一些少年的生涩澄澈。
“卢某从军,是渴望天下有一日将会河清海晏,黄发垂髫皆怡然自乐,阡陌之间鸡犬相闻,良竹美田屋舍俨然,若此胜景可以实现,卢某万死不辞。”
青年的声音被风吹的有些散,但那双眼睛灼灼生光,让肖承敏记了很多年,也成了她无数次于黑暗中辗转求生的理由。
“我知道,我来营中第一日便发现你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更陌生,却更令人安心,卢滢哥哥,你是一个真正的将军了,大宣的任何子民都会在你身上看到安心,我已经不再了解你,但我却更加敬佩你。”
“承敏,”卢滢哽了下,为她的理解动容,“我已经找到了我要做的事,你终有一日也会找到你想要做的事。”
肖承敏愣了下,她垂着头想了许久,认真问卢滢,“卢滢哥哥,如果我想做的事就是像你话中说的那样,寻一个与我志同道和的人,一起四处玩闹游历,过尽天下畅快日子呢?”
青年没有丝毫犹豫,笃定坦荡,“那我便在远处守好这山河,这山河里,自有你和你的爱侣。”
肖承敏笑起来,她悄悄抹掉滑出眼眶的泪,与少年时欢喜至极的人并肩看了一轮婵娟,她偷偷瞧他的侧脸,在心中默默发愿,此后经年,便只求人长久,不求两心同。
皇帝的情况不大好了,这似乎已经是朝中人达成的共识,乌泱泱的人头开始寻找新的站位,许月落接连几日每日都能接到拜帖,下朝路上偶遇的,送到府上门房的,甚至有送到麓国公府的,许月落真想敲开他们的脑袋看看里面还装没装一点为官的本心。
但人该见的还是要见,墙头草这东西,拉拢是无用的,但你若不暂时安抚,使他们都倒向了一边,局面就要失控。
许月落将将送走户部新上任的侍郎,诚然当初拉薛舫下马是真心的,但让这位顶上去许月落却是可有可无的,谁料这位竟认定得了许月落的恩,奔着投诚的心来,话里话外还怂恿许月落身负一半皇族血统,可作天下之主。
“主子。”
言一匆匆而来,面色看着不好。
“出什么事了?“
许月落眉心一跳,心口开始压不住地窜动,焦灼感顺着脊背爬上来,半边手掌很明显的发麻冰凉。
“是唐姑娘,”言一语速很快,“当初你说过两日唐姑娘还没消息便去信一封,前日傍晚我便将信发了出去,大宣境内,无鹰卫一日不能达之地,可已经过去两天两夜,还未收到回信。”
许月落霍然起身,眼神骇得言一心惊,“地图。“
许月落将地境图摊开铺在石桌上,自金陵至西北只有三条路,北岭川沿路多山,祁域关太远,只有乌苏谷,位于西南西北交界处,地形险,不易伏击,距离适中,唐星沈只带了二百人,若从乌苏谷走,第九日星沈就该过了此处,再往前,就是一路坦途,不到一日就能到原水镇,现在已经是第十二日,只可能是……姚珏那张死气萦绕的脸忽然出现在许月落眼前,震得他胸口一空,许月落向来不会糊弄自己,唐星沈的事更容不得他塌下去。
唐星沈,出事了。
他扶着桌边缓缓坐下去,沉声道,“让蝶卫剩下的人出去沿着乌苏谷探查,一旦发现有伏兵的痕迹,就顺着西北之外的三个方向去找,把剩余的暗卫都撒出去。
“是。“
“还有,”他的声音很疾,像是强压风雨,“派人去将明夫人请来,就在天旭阁。”
言一明了他言下之意,心立即悬起来,“我即刻去办。“
玲家铺子虽被封,但玲容近些日子又着手新开张了几家,她经商天赋极好,铺子生意十分红火,这日刚给店面下了锁,便被人不由分说请到了这天旭阁。
见到许月落时,她人仍是懵然的,许月落这人她是有耳闻的,也曾遥见过两三次,举世无双的少年郎,风华耀目的很,为人处世她不曾经历过,也就不便评价。
但此刻眼前的许月落又不同,他瞳仁很暗,暗的像压下了整片诡谲阴翳的潮涌,玲容有些害怕,她勉力镇定下来,想开□□涉,却被许月落抢了先。
“明夫人知不知道,明大人要杀唐星沈。“
玲容猝然睁大双眼,搭在桌边的手将绢布抓成一团,她死盯着许月落,“什么意思?“
“他已经下手了,我与星沈失联已有四日,我未寻到她的尸骨,最好的结果是她此刻落到了明则手里,最坏的结果,”许月落望向玲容,击碎她所有的幻想,“便是她连尸骨都没有留下,被一把火烧成了灰。”
玲容茫然地张了张口,她的神思和嘴巴似乎已经分开行事,她听见自己镇定地问,“我要怎么做?“
“明夫人,我等不了了,我要拿你去换唐星沈。“
“没用的,”她摇摇头,“不论星沈在不在他手上,如果他一力否认,拒不交人,你留我在手中无用的,你不会杀了我。“
许月落此刻不想去思考他愿不愿意杀人这个问题,他站起来,朝玲容躬身行了一礼,“那就请明夫人为我探查出她的消息。”
“我会的,许公子,若我不再与你联系,那便是星沈不在他手中,若他真抓了星沈,我不死,就会与你联系。”
玲容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她说完这句话便离开,许月落递了个眼神给言一,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了会儿,也起身离开,眼下还有太多事没有处理,他得做好该做的事。
玲容甫一回府便见明则守着热菜等她,她脚步一顿,心口痛起来,明则已经起身迎过来,玲容很快掩住那些不自然的神色,握住他的手走了过去。她还在想星沈的事,突然听见明则温声问,“你晚间见了什么人?”
玲容放下筷子,直视他,“我是被人劫走的。”
明则神色瞬间冷下来,岑元立刻跪在一边,“属下之过,属下立刻去查今日跟着夫人的侍卫。”
“不必了,自今日起,你亲自跟着夫人。”
“是。”
岑元战战兢兢离开,饭厅中只剩下夫妻二人,玲容这才进入正题,“夫君,星沈可在你手上,你杀了她?”
明则笑着反问她,“你见的人是许月落?”
玲容的眼泪已经落下来,砸在明则手中冰凉一片,她执着盯着明则,只想要一个答案,明则想了想,告诉她,“唐星沈不在我手中,她的生死我亦不知。”
玲容眼泪落得更快,明则抬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痕,动作温柔缱绻,诱哄道,“阿容,我将她的消息告诉你,你不能告诉许月落,她是你的朋友,这个消息于你有意义,所以我愿意告诉你,但许月落对你没意义,对吗?”
玲容没说话,只是慢慢止住泪,重新拾起了筷子,她平静道,“吃饭吧。”
就好像片刻前的崩溃不曾发生过,她只要知道唐星沈不曾死于他手的消息便能安心。
晚间,许月落刚掀开马车的帘子就看见言午眉心纠成一团候在门外,许月落眉心一跳,利落的从车辕上跳下来,往府中走得又快又急,“出什么事了?”
“燕青回来了,宫里的消息,萧贵妃,殁了。”
许月落脚步一滞,从头到脚真正的透凉,他下意识看向言午的眼睛,只看见一片灰色的静默,那是对往生者的哀悼。
他偏过头,又对上燕青的眼睛,一模一样的静寂。
“怎么死的?”
燕青伸出手,掌心躺着枚小小的丹药,话里带着些哽咽,“萧贵妃在清泉殿翻找丹药时,被明武军抓了个正着,我当时正好随长公主出来,遇见明武军压着她经过,她便拼命挣脱将这东西塞到了我掌心,随即就被明武军抓了回去。我本来瞧见蝶九跟着她,也就放了心,谁料晚上蝶九便来了府中,说萧贵妃主动进了暖阁见明则,竟没能活着出来,被抬出来时额上很大一个血口子,像是自绝而亡,蝶十跟着去了弃尸处,蝶九回来报信。”
“主动见了明则,自绝而亡。”这其中每一个字许月落都复述的艰难,他立刻就想明了萧栀荨的想法,她无非是不想连累蝶九她们,又将丹药递了出来,立刻就选了自戕的路。
许月落僵在原处,耳边隐有燕青的低泣,他分神想起那日盛若牡丹的萧栀荨,比任何人都勇敢,比任何人都坚强,比任何人都应该好好活下去,偏偏她死了,她不是答应了会好好活着吗?
许月落有点喘不上气,他默了一瞬,轻握燕青的肩,“回去休息吧,等休息好了,还有人在等你的解药,这是你唯一能为她做的。”
“言午,通知言隼,让他想个办法把姚楚川带出来。”
言午转身便走,顾劼踏进来就听见这一句,眼睛一闭将人薅着,咬牙道,“你是真听话。”
手也不敢松,顾劼就这么着去探许月落的意思,同人对上眼神却熄了火,青年眸光一动不动,顾劼却真切感受到了他的挣扎和艰涩,他只好低声去劝另一个榆木疙瘩,“脑子一点不用吗,提壶凉茶来,这儿有我。”
言午抿着唇,回头又看了看许月落,最后才轻轻点了下头。燕青也跟着站起来,她将那粒丹药递给顾劼,说了声好好查就离开了。
顾劼看向手中的东西,再对上许月落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