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不往,人曰昏黄。
土砖草檐下挂着两盏褪色的红纸灯笼,一来一去晃着光,这头亮来那边黑。
窗牖窄小,屋子建起时留了一个四方缺口,月影流进来,这是老妇人为数不多得以换新衣的时候,温凉的水荡漾在泛黄泥的木盆里,老妇人耷拉着身体,任凭两个儿子摆弄擦拭身体,老妇人眼已眊昏,神志清楚,到底说不出话来,心头明了,天亮就该走了。
“找着没有?”
“没有,谁知藏到哪里去了。”
丁一心内郁躁,恨怪着老妇人到死都不肯将东西拿出来,干涩涩的拉着音腔哄他老娘,“娘,你放哪了告诉我,你死了也带不走,不如拿出来,日后子孙也好日日给你烧高香啊娘。”
丁一掂抬着手里的老人,手里的份量本就不重,这么着掂抬了两下,老妇人的存着一口气也给掂抬跑了,两眼一闭管不得这许多了。
死了死了,万寂不归宁,耳畔造孽声。
丁七抬手往他娘鼻子下探,“死了。”
丁一放下他娘的身子。
一人顾西屋,一人寻东屋,年岁久远的土房子里好似藏不尽的金银财宝让两兄弟翻寻,入冬的时节滚出一身汗来。
天凉了,老娘也凉了。
老妇人给自己准备的半灰的黑夹袄,两兄弟扳着手给老妇人套上了,屋子西边预备着西去后的棺,一应垫褥老妇人已然准备齐当。
屋里八仙桌上摆上的两支蜡烛,忽的晃了晃神,豺狼眼里生蛆,生来十二子落的零星。
丁一如今眼睛浑浊,枯草秋叶一般的头发没几根落在头上,年过半百了,一生做木头活,佝偻的脊背怎么都伸不直了。
老妇人昨夜到底撑着眼皮瞄秤了这亲儿子许久。
人死大抵都有这么一遭走马观花。
旧时,女孩们都出嫁早,老妇人十五六就自个上了丁家门为妻,丁家祖上因祸逃难到了村里,丁家上人勤谨耕耘,开垦荒田,打猎养禽积攒下一些家业。
丁太爷有一子一孙,子为丁奉新,孙为丁照,丁太爷这独孙十五六的年岁就在相看姻缘,可惜村里适龄的女娃或有了人家或嫁作人妇总不见合适的,收了钱的媒人无奈出走,这样的车马不通十里八乡也都传得山坳村有户丁姓人家求亲的事,尽管这么着婚事还是拖到了丁照三十岁。
渔村远离山坳村,背靠江流,村民靠打渔为生,村里有户人家得了一个女娃,两岁上父母江里打渔遇着水旋双双溺亡,尸体都未能寻到,从此便跟着祖父母生活,又几载,姑娘大伯家生的兄弟一场热病丢了性命,一家子伤心意未收,姑娘小叔与人口角遭人用杖击头而亡,祖父祖母早已心力交瘁,哀子思孙得了一场大病也去了,几年内家中丧亡大半人口,村内早已起了流言蜚语。
流年不利,稍近岸边都打不着鱼,只能往江河远处去,姑娘大伯夫妻二人远去打渔再未归来,姑娘更添了凶名在外,刑克一族,村里人时时避讳姑娘无人敢娶,好生事的村人视其如虎如狼常以此编排,姑娘耳边时时便是恶语诅咒,如今她亲人具无,可到底贪恋世俗温暖。
丁家求妻的事传的远,只是山坳村与渔村相隔甚远,两村之间无人有亲,故而渔村无人愿嫁,姑娘脱去白衣,锁上院门,只带了一个包袱独自寻往了丁家。
冬,风雪满人怀,姑娘脚程慢,行人具无,漫漫长路姑娘只望求仁得所。
行至山坳村再问村人丁家的所在,姑娘就这么的到了丁家。
彼时丁家人都在家中作陪,丁太爷将去不去,闲时丁家人便都于家中静候,以免报丧不及,亡魂不安。
丁奉新家的正倒夜香,往院门口处瞧见半截门户高,身披旧裳隐约可见得旧时是鲜亮的颜色,丁奉新家的凝目,心中疑惑便问道:“你找什么人?”
姑娘却问:“是丁家吗?”
丁奉新家的心内警惕,自她嫁入丁家,从不见有亲戚来访,村里人大家伙都熟识,这人不曾见过,丁奉新家的便答:“这里是丁家,可有什么事?”
姑娘说明来意,丁家若能相中便自留下来,不等丁奉新家的作何反应,屋内瘫在床上的丁太爷听闻动静却绷起一身虚劲,手也抬起摆动着,嘴里哼歪着不知舌头滚着要说什么话,丁奉新父子忙上前去扶住丁太爷的身子,丁太爷又指着门外,土墙不厚并不隔耳。
丁奉新高声请人进屋,姑娘踏进屋内,屋内倒暖和,丁太爷靠在儿子怀里,看这姑娘倒得体。
丁奉新问:“你多大了,家中可有什么人在?”
姑娘老实答了:“今年满十六,家中无有人口。”
想来是没了依靠,也不知能投靠谁去,不如为自己找个好夫家,丁奉新为姑娘想好了由头。
丁太爷盯着姑娘,进气多出气少,丁奉新拉着丁照和姑娘一齐到床头,“爹,照儿有媳妇了,爹您可安心罢。”
丁太爷使了大劲,吐出来一个“好”,魂归了西天。
丁奉新顿匍于床边,丁奉新家的吊着眼帘,丁太爷离去倒省了她不少心,伸手拉着姑娘与丁照跪倒在床边,俯身时嘴角捏着一个平直的弧度,“给老爷子磕头,也算你做孙媳的一份心了。”
这便算礼成了,新妇入家第一件事便是帮着婆母料理丧仪,十街不同音,姑娘不大说话,不过给婆母打打下手罢了。
丁太爷停丧在堂屋,村人皆来道恼,“家丧喜事并举,也算得是老太爷的福气啰。”夜里守仪,与丁家相熟的大夫陪在此处闲话。
丁奉新张嘴,“嗯”了声,还未从丧父的情绪里走出来。
过一日,村中人帮忙抬着棺木去往后山,棺木简薄,丁太爷在时请村中木匠打造,这辈子只有一儿一孙,实在是老太爷一生的憾事,棺木板子虽打的薄,凑一块做成的四方笼却宽敞,丁太爷是极满意的,丁太爷睡在里头余下许多空子,丁奉新家的往里铺了不少干谷稻子,来世里必能宽屋厚檐旺家宅兴人丁。
丧仪过,丁照得母亲教诲,头等大事便是生儿育女,祖父遗愿一刻也不得忘怀,姑娘感念丁家不往她克亲这上面想,丁照要如何便都依丁照。
比邻两间屋子,一为主二为偏,丁奉新夫妇同卧于床头,耳间不断的呼噜声,丁奉新家的明泛困意之间,突然生出一悟,从前老太爷就这么听着,叶落叶飘零,两叶纠缠,夜间蝉鸟鸣。
等啊等啊等啊,日头短了日子又长了,家禽倒多了两只,下的蛋每日也能捡两个,丁照家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
“照儿媳妇去把那不会下蛋的鸡给宰了,今儿添菜,讨来年一个好彩头,”丁奉新家的盯着她儿媳,当初盼儿媳入门,如今盼孙儿入怀,丁照家的手脚麻利,母鸡双翅扑腾一手拿住,一刀抹脖子,血气尽断,万羽归田。
丁奉新入坐,这鸡端了上来,“咋杀鸡了?”
“不会下蛋的鸡,杀了吃。”丁奉新家的撕了腿放到丁照碗里,丁奉新倒不忘叮嘱儿子,“照儿你成亲时候不短,该是时候添丁,家里着实的冷清啊。”
丁照应声点头吃着大鸡腿,丁照家的默默吃着饭,她又何尝不急,入门一年了还未添喜,只得在家事农活上多用些心力。
丁照这厮,丁家独苗,自生下来没吃过苦,读书人的苦不吃,耕地人的劳苦他也不下功夫,丁太爷曾想祖上到底是富贵读书人家,虽沦落至此,终究不甘。
旧时,家祖光耀,藏书何止千百,兵祸所累弃书从农,丁老太爷颇识得书,丁奉新差些,丁照就更差,丁太爷拿着竹枝在沙土上教了丁照不知多少日夜,丁照看蚂蚁搬吃食,盯着飞鸟盘旋,入定思眠,丁太爷打不舍得打,骂不敢狠心骂,丁照学不来,丁太爷终究不能太过逼迫,许是有别的机缘,心一横让儿媳给装了一竹篓的吃食与积攒下的些许铜板交给丁照让他出去闯一番天地,丁奉新夫妇自然不舍,拗不过丁太爷,只得眼见着丁照背着半人高的竹篓出村。
“你是死的?还不跟去,待他出息一并回来。”丁太爷自是舍不得独孙吃苦,抬手照着丁奉新头上一拍,老人家手劲倒是不大,丁奉新苦巴巴的跟着他那宝贝儿子后面,远远的坠着,丁照一背篓的吃食沉的不像话,丁奉新倒一身轻松,嘀咕起自家父亲,心偏的没边了。
丁奉新极尽责任的跟在丁照后面,捡他吃剩的面饼,拾他嚼不动的肉干,丁太爷原想着丁照应当是循着大路进州城,若能觅得伯乐识得丁照一身灵气,于丁家也是一番恩遇。
丁奉新已然顾不得什么父子情义,“呸”的一声唾他爹说的出息。丁照小儿背负竹篓,一路吃一路丢,初时丁奉新想来自家儿子平素不见什么大主意,出了门到底不一样竟有这般破釜沉舟的气魄,早些丢净了吃食锻炼自身的意志,这些吃食不知养活了这一路多少活物。
丁奉新才跟了五日,丁照的竹篓已然见空,倒都不曾饿着肚子,丁照绕着山脚走了个囫囵,步子迈的多路却没走多远,丁照卸下竹篓靠着老树,山中月光幽幽,昏昏欲睡,掏出打火石两厢撞击来去几十个回合点了杂草树木取暖,他睡于极上风的土丘之上,背靠两人合抱不住的大树,睡的极熟。
一阵浓烟呛醒丁奉新,睁眼漫天的火光汹涌要将人吃下,他看向丁照走过的方向心内一沉,顾不得这许多,埋首冲进火光之中,山野曼曼似他这般舍身救儿的父亲大抵也不多见,火星撩破丁奉新的衣裳,见到丁照时,丁奉新端的是烟封肉干满脸熏的黢黑,胡须亦弹卷成一团,一手拎起丁照的耳朵,丁照醒来就见他老父犹如阎罗,身畔冒着黑烟竟还有红光伴相,顿呼:“爹,爹您死了不成,何必托梦,儿这就归家。”
丁奉新左手抬了头,终归没有对丁照来上一巴掌,两父子回村路上,村民尽皆提盆抬桶去灭山火,众人只当作是天火不曾往人祸上想,这火天黑灭到天亮又至黄昏才灭,丁照跪在丁太爷屋子门口,丁太爷瞅见丁照软着身子跪着,前日儿子提溜着孙子耳朵灰溜溜的回来,这般所做作为,丁太爷终究顶不住生出一口郁血却又被迫咽下,罢了,命耳。
丁太爷与丁奉新深知丁照不得出息了,新的期盼又日久成空,丁奉新甚至请来村内大夫来给儿媳看诊,丁照也未落下,一二年间都未得到喜询,丁奉新与妻子态度愈发冷淡,甚至为儿子休妻另娶也在筹谋,只是不得好的人选。
丁照家的早早的将家中的水缸打满,自进门先时丁家父母多有厚待,如今也怨不得他们,丁照家的不愿做孤魂野鬼,成家不易,她是极珍惜的,打完水便要去准备早饭,一阵天旋地转,水瓢连带至地上发出声响。
“作死啊。”丁奉新家的走来,却见丁照家的昏倒在地,请来村中郎中诊脉,直与丁家道喜,原来儿媳已有四个月身孕,劳累至此才发晕示警。
一时屋内仿若大放异彩,满堂喜气,丁家人皆面露喜色,丁奉新当即便要告知先祖,“总算…总算有后了。”
至秋日,丰收,瓜熟蒂落,丁奉新家的亲自接生出了大孙子,满村皆来道喜,孙子的名一直定不下来,丁奉新思来想去总不称意,琢磨来琢磨去,心内烦躁,再瞧丁照那副当爹不像爹的样子,“三十好几的人了,如今有了子嗣还不思进取,整日躲懒,你是如何?马猴翻绳露大腚的东西,通没有你这般不讲脸的,家里地里你能行哪一番事业?”
丁照耷着脑袋任凭他爹骂,不抬头也不做声,丁奉新家的听不过去过来扯了丁奉新的袖子,“孙子才吃了睡,你声音小些罢。”丁奉新才作罢。
照着丁照屁股蛋子踹了一下,“给你儿子取名,你有什么想头?”
丁照略一思来,“丁一。”
丁奉新作势要打,丁照抬手欲挡,嘴里飞快,“一二三四五六七,子子孙孙无穷尽。”
丁照躲过一劫,丁奉新坐下饮了一口水,心内思索,无穷尽,无穷尽好哇,丁家子孙单薄,贱名好养活的俗语也是老教方了。
定下孙子的姓名为丁一,丁奉新算能睡个好觉了。
待到丁一牙牙学语,丁奉新遍四处寻教书先生,这世道倒下一个锄头能砸到农夫的脚,识字的先生少见,村里只有一位郎中,认得些药书上的字,恐将丁一带偏,拜师的事虽急倒不是十万火急,丁奉新稍识得几个字,祖传的,丁奉新拿着竹枝一字一字的交给丁一,丁一不似丁照,丁奉新教下一字,丁一便能记住,丁奉新让丁一骑在脖子上,在村中逢人便夸丁一聪慧。
“天玄玄,地攸攸,苍苍人茫在野中。随天时,顺地利,存谷满仓食满斛。”丁一骑他爷脖子上,稚声朗朗的背着。
“好孙儿,好孙儿。”丁奉新志得意满,寒天酷暑的劳作也不觉苦,丁奉新所学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