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京的天空难得不是雾蒙蒙的,雪虽下得不大也堆积了薄薄的一层,踩在上面会发出声音,路边小孩儿的手和脸都红彤彤的,却还是开心地滚着雪球,堆着属于自己的雪人。
小区的保安记得木倾迟,进门还打了个招呼吧。
站在门口,木倾迟忽然紧张到没有勇气按门铃,她心里预想了无数次这一时刻,周赐看到她会是什么反应。
会开心吗?还是会大吃一惊?
应该不会,毕竟他总是那样的游刃有余。
门铃按响不一会儿门就从里面打开了,木倾迟的个子已经算得上高了,只是每每周赐站到她面前总会将她整个人罩住。
看清来人的那一刻,周赐的眼睛显然聚焦了些,麻木的眼神也柔和了下来,他的世界都是她,再无旁人。
周赐的声音很温柔:“不是让你等我吗?怎么跑回来了?”
木倾迟笑了:“因为想见你,所以就来了。”
周赐也笑了,浅浅的,淡淡的,像是在哄她开心:“下雪了,很冷,你回去等我好吗?”
“我想你陪着我,我也想陪着你。”木倾迟牵起了周赐的手,他的手太冷了,比外面的雪还要冷,可就是舍不得放开。
“你听话,先回去吧,我这边结束了就去找你,一刻也不耽误,好吗?”
周赐笑得好看极了,像是从前一般,她对着他撒娇,他无论好坏全盘接受。
门被周赐堵了个严严实实,木倾迟侧头想要看一眼里面在忙什么,视线忽然在周赐的左脸顿住了。
周赐的皮肤很白,所以什么样的伤痕在他身上都会十分明显,就算是蹭破了点皮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方才他一直侧着脸没有注意到,此刻才发现他的整个左脸布满了一个通红的掌印,靠近嘴角的地方还有些泛青。
木倾迟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强忍着怒意质问:“谁打的你?”
“没有人打我。”周赐依旧笑得温和。
“你让开!”
周赐安静地看着她,见她生气也只是侧了身,意思大概就是让她看清了里面的人就不要在进去了,他爱木倾迟不在乎他的过往,却也害怕木倾迟知道他的过往。
房间里的人似乎一直饶有趣味地看着这儿,以至于木倾迟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张与周赐有着七八分相似的脸,虽然带着几分病态,眼睛却不似周赐那般麻木,而是像鹰一般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木倾迟忽然有些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周赐低着头与她温柔地像是一笑,这是他一直以来不愿让木倾迟知道的过往,女孩子都喜欢独当一面的,木倾迟也不例外。
家庭的束缚犹如他身上最丑陋、最是难以愈合的伤疤,以前看一个故事,一头大象自小就被戴上了枷锁,所以长大之后也就忘记了挣扎,尽管那枷锁于长大后的他而言已经可以其二一句地挣脱。
而周赐就是那头已经被驯化的大象,他早就已经忘了外面自由的天地是什么样的,他是矛盾的,既渴望木倾迟能拉他一把,又希望他在木倾迟的眼中干干净净,没有污点的。
木倾迟鼻头有些泛酸,抬手抚上了周赐的脸,动作轻柔地好像她眼前是珍贵的玉器。
“疼吗?”她问。
周赐笑了,闭着眼像只猫一样在她的手心蹭了蹭:“有点。”
他一说疼木倾迟就觉得自己的心痛到无以复加,从他被打的脸上收回的手又反手握住了周赐的手腕,就像曾经无数次腼腆的少年牵着她的手陪她出入不同的兼职场所,不乏有些犬马声色的地方,他不喜欢却也始终护着她,陪着她。
木倾迟眼里蓄着泪,后头一步一步地向外踱。
周赐看着她的背影出神,她身上脏兮兮的,怕是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来找他了。
她总是这样,拒绝是不留余地的,付出是完全赤诚的。
周赐有些时候也会拿自己没有办法,因为只要对面站着的是木倾迟,他总是抑制不住想要拥有更多,无论是漂亮的木倾迟,还是狼狈的,又或是把他推向深渊的,她的每一种模样他都爱极了。
木倾迟背对着周赐,两个人几乎是转身仰头就能接吻的距离。
在雪地里顿了一两秒,她忽然间就挪不动半步了,一两秒后,攥紧的手忽然松开,转手却握住了周赐的手,拉着他进了没什么生气的沉闷宅子。
紧接着就是与她小巷子里整天发出“嘎吱”声不同的微弱到难以察觉的机械锁门声。
在木倾迟看不到的角度,周赐的脸上有了明显的错愕,只是很快他又低头看着两个人紧握的双手露出了无奈的浅浅的笑意。
进来了才发现里面有三个人,木倾迟只认识一个人,里面唯一一个女孩儿,尽管只在读书时候见过几面,但她记得很清楚——那个与周赐无一处相似的妹妹,名叫周苑。
唯一一个坐在沙发上西装革履的男人大概就是周赐的父亲了,离得近了才发觉两个人其实并不相像,只是两双带着不一样神情的眼睛却如同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男人歪着头漫不经心的打量眼前的两个人,视线两人紧握的手上顿了两秒,紧接着眸子又暗了几分。
木倾迟注意到男人打量的眼神,又整个人向旁边移了一步,将周赐护在身后,眼睛红的吓人,带着不服输的倔强。
男人似乎是觉得有趣,笑声带着轻蔑:“女人想要靠男人上位就应该找个有本事的,你年纪轻轻,虽漂亮却实在是没什么眼光。”
木倾迟心忽然颤抖了了一下,她还从来没遇到哪一个父亲能够当着别人的面直截了当地指责子女的无能。
温柔握着她的那双手忽然紧了,力道大得让她吃痛,周赐的笑容带着无可奈何的苦涩笑容。
这样的神情没有人比木倾迟再熟悉了,对着那些她不想接受的怜悯,她又何尝不是这般无力。
木倾迟看着周赐,眼里倒映着少年落败的模样,手指摩挲着少年的手背,温柔地说:“我木倾迟看上的人从来不会差,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少女不卑不亢,语气里没有一丝妥协的意思:“他从来都是最好的那一个。”
男人闻言冷哼,许是也觉得没趣了,丝条慢理地起身抚平西装上不存在的褶子,几分病态遮不住他的贵气,自始至终都不屑于给她一个正眼。
随着男人离开的步伐,身后跟着的头发花白的老者,微微向着木倾迟点了点头,没有一丝停顿又将视线放在了她生后的周赐的身上。
“少爷年轻不懂事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并不要紧,只是您损的是周家的颜面,您自小到大没为家族挣过什么荣誉,丢的脸却是够多了,还希望少爷谨言慎行,当个透明人也是好的,莫要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
这人口中唤周赐为少爷,说出口的话却未见半分恭敬:“少爷喜欢女明星也不要紧,只要不摆在明面上,包养她的钱……周家也不是不能出。”
“王叔,她有名字,她是我喜欢的人,我是要娶她而不是包养她。”周赐一字一顿。
王端有些愣住了,这位少爷是他看着长大的,自小到大不论是对他说多难听的话都不见他反驳一句,这是王端记忆里周赐唯一一次反驳他的话。
谨言慎行?
木倾迟咬紧了牙关,脑海里不断循环着方才的几句话。
周赐这一辈子活得毫无自由可言,一辈子都没有自由可言,只是因为他不是最好的,所以他就是家族的耻辱?
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
她埋在心里那么多年的周赐,她偏爱了那么多年的周赐,记忆中那个温和的少年分明就是千好万好,怎么在别人那儿就成了耻辱?!
木倾迟必然不知道自己的嘴被咬破了皮,丝丝鲜血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王端见状递上了一方白净的素帕:“木小姐,您受伤了。”
木倾迟看着王端有些红肿的手心,联想到周赐脸上的巴掌印她莫名有些悲凉。
初中的时候她曾听过一个流言——同级不知道哪个班上成绩很好的阔少爷被家里的佣人当着一众人的面扇了巴掌,考了第二名的阔少爷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
那个时候木倾迟整日玩闹还不知道有周赐这个人,也觉得这个流言实在是荒唐,且毕竟哪家的佣人敢打雇主家的儿子。
且不说普通人能否接受当众挨了巴掌,再者木倾迟所熟悉的阔少爷一直都是像宋时钧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她就没见过哪家的阔少爷能窝囊到这个地步。
后来认识了周赐也从来没想过把他和这件事相关联,因为周赐身上没有任何娇生惯养的阔少爷模样,他的好让人心疼还来不及呢。
原来木倾迟当年曾无法共情的人就是他,原来他们口中的那个阔少爷是周赐。
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大颗大颗落下,模糊了眼前的素帕,她苦笑着嘲讽自己的愚笨。
木倾迟逼着自己擦干眼泪看向前面那位高高在上的掌权人,尽管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只不过要说的话总要说的。
一句“周总”让男人顿下了脚步。
周父身为周家的掌权人,心里有一种属于上等圈子的优越感。
作为上位者,“周总”二字落在他的耳中总是带着敬畏与讨好,与生俱来的气场也让遇到他的人不自觉地放低姿态。
然而身后响起的声音没有一丝畏惧,没有谄媚,强忍着的怒气不带一丝隐藏。
他停在原地,他实在是好奇今天在这儿到底能听到多少笑话。
木倾迟道:“周总您知道吗,就在前几个小时我听到了醒来以后的第一个新闻——一位并不算富裕的养母用六十万送走了孩子的生母,从此这个孩子和生母算是断了个干净。”
周父依旧是云淡风轻,端着上位者的姿态始终没有回头,
倒是身后跟着的周苑回过了头面露不解,许是对上了木倾迟红肿倔强的眼睛,又或是注意到了她那时常沉默的哥哥紧握着少女不肯放开的手,咬了咬唇,神色复杂地偏过了脸。
“我当时不懂,可我现在懂了。”木倾迟没有期待他的回头,也没有因他的无视而止住自己的话:“所以我现在也想问问周总您,您要怎样才能放过周赐,您要如何才能把他给我。”
木倾迟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了,早在少年时期她就觉得周赐的眼睛很忧郁,像是蒙着一层雾。
她爱他的同时也爱他的破碎,那个时候她就想着自己要是哪一天有钱了,她就带着周赐走,去看他喜欢的一切。
这句话一出就没人再说话了,王端收回了手,周苑别过脸只能看到嘴唇被咬的发白,而周赐紧握着她的手此刻热得发汗。
周父笑了,先前是因为木倾迟想要借着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发达而发笑,如今木倾迟的真心就是更让他觉得可笑。
在周父接受过的教育里,人都是更偏爱权力和利益的,优秀的人里面挑了个最优秀的还觉得不够。
而周赐都不是,他显然是家族的失败品。
周父如今是对身后的小姑娘有些兴趣了,鹰一般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嘴角的弧度充满讥讽:“来之前我看过木小姐你的资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如今是窝居在一个小几十平的老巷子里吧,每天被编排的新闻都够写好几本书了,过往的违约费已经还清了?打官司的钱还有吗?六十万是个小数目,就是不知道木小姐能不能拿出我想要的价格。”
“能不能拿出来是我的事,您只管说您要什么就是了。”
周父依旧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刚准备开口面前的小姑娘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了个严实。
眼前的周赐依旧和记忆里那个如同死水一般的少年没有区别,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里多了一些别的,太过于陌生,以至于作为父亲的他始终看不明白。
周赐嗓音有些哑,吐字却是极清晰的:“父亲,您与我当年的约定我依旧记得,她从不在我的约定中,您是知道的,您要是试图干涉她的思想和行为,我想我们的约定也就到头了。”
周父第一次觉得周赐的脾性和他是这样的相似,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
周苑扯着周父的衣角,显然是待不下去了:“爸,妈妈还在等你回去吃饭,不要在哥哥这儿耽误了时间,我们走吧。”
男人回过神,带着周苑出了门,关门声响起的同时他的话音也落了地——“一千万,他在我这儿值一千万。”
一千万对于周家来说九牛一毛,也就是说在周父的眼里周赐他一文不值。
周赐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