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雨水还不断地打在金属板上发出急促的“啪嗒”声。流淌下来的部分沿着窗户在玻璃上织成雨幕,形成一片分流着又逐渐汇聚的水痕,不知要流往何方。
腹中的饥饿感在鼓动,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又一次错过了瑟林给他规定的用餐时间。以前早上晚起,军雌就会踢他的床板,恼他不规律的作息和进食。
但是他没有起身,他只是在床上躺着,想等待那阵绞痛慢慢退去。
屋子里太静了,静到连灯泡的闪烁都仿佛变成了轰鸣。那是这片贫民区要节电的信号,这意味着垃圾星的午时又一次到来了。
新的一天,也是旧的一天。
他翻了个身,又闭上眼。
昨晚在等待那串乱码的时候,D7频道又失真了。其实他没有必要再在这么晚出门冒险,军雌给他攒了很多的物资,可是他实在无法忍受某些空白。
收到瑟林讯息的时候,他正在垃圾场用那把军用小刀翘一枚能量稳定器,一个分神,导线被划断了。
刀擦过他的食指,留下一小截血痕。
果然他总是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他面无表情地捡了些电路板,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一群不怀好意的虫,一晚上的追逐战实在令他精疲力尽,到家之后他强撑着眼皮抄完那串乱码倒头就睡了。
结果现在被饿醒。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三天前他就经历过一次。
那天雨下得太大,他在路上耽搁太久,回来时被淋成了落汤鸡,理智也只能支持着他完成洗漱。第二天醒来时就已经错过了早餐的时间,但那时他还能强迫自己按时吃午饭。
可是现在,他做不到了。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台那株玉树的叶子上。潮湿的空气在叶片上凝结成水珠,光线流转,有斑斓折射。他发现叶子的颜色又暗淡了一些,也许是因为最近阴雨连绵的缘故。
腹部的某个器官还在执着地抽动。
在那漫长绞痛的某一刻,阿莫突然意识到,原来他的胃比他的大脑更早地体会到与军雌分离的痛感,揭穿了他勉力维持的假象,背叛了他毫无意义的坚持。
有些被刻意维持的生活习惯像是一道堤坝,而分离就是不断侵蚀它的流水。
当第一个缺口出现,剩下的部分崩塌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道擦伤已经有些泛白,两周前他会在瑟林发现前就自己悄悄处理好,但是当然瞒不过军雌,会被他揪着耳朵念叨。
他享受那种,另类的,隐秘的,可以亲近的时刻。
但是现在,这些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雨声逐渐变小了,但是房间里还是很安静,安静到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胃里又一阵轻微的抽痛。这种痛感让他想起瑟林第一次发现他作息不规律到饿疼了才知道找东西吃时的表情。
军雌当时气得直接把他摁在床上坐好,自己去翻箱倒柜地找能快速饱腹的食物。
最后却只找出一包压缩饼干,于是更气了,最终还是耐着性子掰成小块递给他。
“你是多大的虫崽啊?自己吃饭都不会。”瑟林一边抱怨一边继续掰饼干,“以后要是让我发现你又不吃东西……”
阿莫伸手摸了摸床头柜。那包饼干还在那里,其实已经被遗忘很久了,因为在那之后军雌就拗着他去换罐头。
罐头当然还有很多,但是现在他只想吃饼干。
包装纸被撕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第一口有些干涩,但他还是固执地把那块饼干嚼碎咽下。
疼痛减轻了一些,胃得到了填充,然而他很清楚,某些真正需要的东西没有。
他第一次意识到那种东西,是在军雌离开的第三天。
他去交易行,走出大门百米远,被一只疾冲的虫撞了一下。他被撞得向后踉跄,本能中扶住的不是军雌温热的手臂,是一片空白。
他跌倒了。
那一瞬间,他想,不行,他要填补它们。
阿莫抬头看了眼对面墙角的折叠床,还是整整齐齐地摆着,连毯子的褶皱都和军雌离开时一模一样。这半个月来他每天都会盯着它们看很久,他甚至已经熟悉那上面的每一道起伏,每一个折角。
那些褶皱是军雌最后留下的痕迹之一。还有桌上那张写着“回见”的字条,床头那罐没吃完的糖。玻璃罐被他打开,用来替代空气里曾经那一点若有若无的蜂蜜香。
他想把这些都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这屋里的所有东西,包括他自己。
他期待瑟林回来的时候,一切都还是一样的,就好像时间被吞噬,就好像他们从未分离。
但是不行,无论他如何努力,空白只会越来越多。
从交易后不再会被接过的背包,从走路时不再会相触的臂膀,从拾荒时不再会挡在身前的背影。
哪怕是,他曾经不满的,他快入睡时,军雌忽视悬梯直接翻身从阁楼跃下,故意发出的“咚”的一声,撞上他谴责的目光,还佯装讶异地扬眉:“原来你还没睡啊。”
都没有了。
又是一阵轻微的疼痛。这次不是来自胃部,而是心脏的位置。那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在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他会尝试维持瑟林之前带给他的习惯,会劝服自己坚持到明天,军雌就刚刚好回来了。
但是当期望变成焦躁,等待变成煎熬,思念变成恐慌。
阳光被从山岩上剥离,哪怕石隙间有土壤,也无法阻止绿意消亡。
他开始越来越多地想。
军雌说在乎他,是哪种在乎,是主人偶尔想起阳台不用多理会的仙人掌的在乎吗?
军雌说他们的关系,是哪种关系,是只是在茶余饭后随意和朋友聊起的有趣经历的关系吗?
在那片胡思乱想的情绪风暴中,唯一剩下的锚点只有那串乱码,能引着那脆弱的小船回头。
引着他不去想,那个要盖过绵延雪崩的,卷起漫天海啸的,最致命的问题。
军雌为什么还未归来。
可是时间还太早,距离瑟林例行发送消息的晚上八点,还太早。
他起身走到窗边,站了很久。久到雨声渐消,久到金属板间传来零星的脚步声,有拾荒者终于等到片刻的雨停,要抓紧机会为他们的生存奔赴。
阿莫想,他到底还能怎么打发这片空白?
整理背包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动作变得很慢。以前瑟林总说他手脚麻利,收拾东西的样子像只松鼠。现在他却常常会在某个瞬间停下来,目光落在随处可见的痕迹上。
比如,那把军用小刀。
它放在包的最外层,刀柄上已经有一道细小的划痕,是军雌教他格挡时不小心蹭的。
他当时没忍住露出一点心疼,瑟林不能理解,但还是略心虚地安慰他:“也是一种提醒,你下次握刀,不能用这种姿势。”
他说的没错,划痕这种东西,原本就是用来提醒虫的,提醒某些存在,某些时光。
出门前,阿莫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那包剩下的压缩饼干带上。
至少还是应该吃点东西,他想,如果军雌回来,万一发现他体重下降了,肯定又是一场鸡飞狗跳。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这样骗自己。
他已经开始在想,如果军雌回来,而不是,等到军雌回来。
瑟林已经十八天没有出现在这个房间了。
垃圾场的空气一如既往地浑浊。
少年走得很慢,身体仿佛被抽走了大半力气。但他还是来到了23号投放点,这里总是有最多的废品。
不,不是因为这个。他心里有个声音说。只是因为这样你回家的时候,可以路过你第一次遇见军雌的地方。
他像是一只不辨方向的蜜獾,徒劳地四处在这个城市迷宫里寻找他曾经发现过的蜂巢的痕迹。
阿莫低头行走,不时躬身翻找一些零件堆。
他知道自己必须保持这些工作的频率,否则心里的豁口就会越来越大,卷进无数负面情绪的气流,风刮过会疼,还会变成鬼怪的嘶鸣。
但他的动作还是很慢,慢到有偶尔经过的虫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平时这个时候,他早就找到好几样值钱的东西了。
又是一阵胃痛。他停下手里的活,从包里摸出那包压缩饼干。拆开一小块放进嘴里,味道和早上一样干涩。
突然一个尖锐的笑声传来:“这不是那个小雌虫吗?”
阿莫抬头望去。几个23号垃圾场的打劫常客正朝他走来,手里都拿着武器,他立刻收起饼干,右手按上了折叠刀。
他遇见过他们多次了,当然在最近的两次,他们也不免被瑟林教训过。
“怎么,你那个厉害的保镖呢?”为首的虫冷笑道,“这段时间没见他跟着你啊。”
其他两个虫也笑起来:“是啊,该不会抛弃你了吧?”
阿莫没有说话。他缓缓起身,左手悄悄把那块刚刚翻到的电路板塞到背包里。那是一块保存完好的军用主板,如果能换出去,至少够一周的口粮。
但是他现在,已经不会考虑这个了。
在如此场景下,他竟然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念头感到一丝安慰。
至少瑟林有给他留下很多东西,多到他可以在某种被扭曲的渴望中,把那些东西的份量,看做是他在军雌心中的份量。
“小崽子,你那个红毛保镖是不是走了?”领头的虫继续说着,“我们早就想找你算账了。”
瑟林说,敌众我寡不许打,直接跑。
阿莫向后退了一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为了拉开距离,给自己更多反应的时间。他的右手已经握住了刀柄,左手则不动声色地抓起一把零件。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那些虫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看去。阿莫抓住机会,猛地将手里的零件掷向最近的那只虫。趁着对方躲避的瞬间,他转身就跑。
身后立刻响起咒骂声和追赶的脚步声。
阿莫一边跑一边在心里计算着路线。他对这片区域太熟悉了,知道哪些小道最容易跟丢,哪些死胡同最适合设伏。
而且今天他没有力气打,胃里的不适感让他的反应变得迟缓。
更重要的是,他突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就像那株明明没有淋雨,却日益萎靡的玉树。
不知道自己在这些巷道里转了多久,等他终于确定把那些虫甩掉,天色又开始暗下来了。
阿莫靠在一堵锈迹斑斑的墙上喘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背包,那块价值不菲的电路板早就在奔跑中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他面无表情地收拢背包的口袋。
斜对面的墙上挂着一面破碎的镜子,映出他狼狈的模样。衣服上沾满了灰尘,额角还有一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蹭的伤口。
要是让瑟林看到,军雌一定会皱着眉头说他还点他脑袋,然后拽着他回家,非要给他消毒才肯罢休。
可是瑟林已经十八天没有出现了。
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第二次这样想。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呼吸平复下来,才慢慢往交易所的方向走。
天已经完全黑了,看来雨又要下。
阿莫站在交易所的门口,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虫。
有的背着鼓鼓的包裹,有的推着装满废品的小车。他们脸上带着疲惫,却又透着一种急切,仿佛迟了一秒就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想起自己以前来这里时也是这样,他想要更多的食物,更多的星币。那时候他总觉得自己不够快,不够努力,生怕积攒的速度赶不上离开这里的愿望。
那是对他最重要的事情。
可是现在,他站在这里,却不想再往前走一步。
好像只要不往前走,就能回头。
今天他几乎没有收获。背包里只有几个半旧的零件,连平时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但他还是站在这里,为了完成某个固定的仪式。
就像他每天晚上一定要守在通讯器前,等待和抄写那串毫无意义的乱码一样。
估价师还是坐在那个熟悉的柜台后。阿莫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估价师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