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寒溪愣了一下，家用小机器人也愣了一下。

她顿时有点手足无措，这很显然是副系统为了照顾她的思乡之情刻意做的，此时让副系统出去给师兄加做一碗显然不妥，但就这样直接拒绝好像更不妥当。

小机器人卡顿了一下，很快给出答案：“您好，相应食材已经不足，无法为您提供。”

副系统很直接地拒绝了。

虽然尴尬，但是林寒溪原本以为这件事情会就此结束，但陈师兄的表情看起来更纠结了，他几经踌躇，提出来个新的建议：“那这样吧，你再给我拿一个碗，我跟师妹匀一下。”

他转头看向林寒溪，眼睛里写满了渴望：“不介意吧，师妹？”

林寒溪哪好意思介意，毕竟对方刚刚替自己揽下了一口大锅，正当她准备答应的时候，小机器人的光屏换了几个表情，重新回答：“食材数量更正完毕，食材充分，现在将为您重新做一碗。”

“好那我再等等。”陈师兄一口答应，他一路盯着被小机器人放到床头柜上那个碗，然后大概是终于察觉到自己的眼神太过明显，他手足无措了一下，试图转移话题。

“你知道机械肢体的十四种易出故障和解决办法吗？”

“啊？”林寒溪沉默地把面往他那边推了推：“师兄吃饭，吃饭。”

副系统在此时此刻钻出来碎碎念：“在人类与人类之间，分享同一碗食物往往是亲密的表现。他已经这个年纪了，这样做实在是太过唐突，您应该坚定地拒绝他，而不是分享给他。”

陈修齐摆了摆手，确定可以得到一碗面之后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阳光了：“没事我等等就好。”

林寒溪诚实地回复副系统：“我觉得你可能有点冤枉他了，他应该...就只是单纯地馋这一碗面而已。你怎么还在跟我说话，做饭不要分心，你别回头给蛋再煎糊了。”

副系统慷慨激昂地反驳：“请不要用人类的思维来衡量我，我的算力可以支持我同时煎一万八千个蛋而保持成品完美！”

谈笑间小机器人已经托着另一碗面稳健地轱辘进来了，陈师兄双眼一亮，迅速站起身敏捷地接过面，两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上，各自迅猛且安静地开吃。

这一碗简约但美味的面下去，陈师兄感觉整个人都顺畅了不少，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诚然，导师对待学生之心如同自己的亲生孩子，但是当导师自己的生活风格就极为铁血高效，同时孩子也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看起来不需要额外细致的照顾之时，那么即便是亲生孩子，在日常饮食上能够得到的也只是——量大管饱不同口味但同样难吃的营养液而已。

军医部形势复杂，陈师兄自己还没来多久尚且根基不稳，又风声鹤唳生怕被人看出身有卡牌的破绽，在生活习惯上只好处处谨慎随导师走，因此虽然知道军医部下属住院部有食材供应，但也不敢横生枝节。

学院当然不敢在供给军医部后勤的营养液上做手脚，它营养搭配均衡丰富、饱腹感好、并且量也足够，但。

但它有且仅有一个缺点——难吃。

当你吃下它第一口，你就会明白，它背负着一个崇高且伟大的使命，和军医对待病人的宗旨一样简单粗暴：活下去。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

这种难吃是客观意义上的难吃，有些食物被评判为难吃，是有争议地难吃，总有人愿意站出来为它发声。而营养液这种东西，每一个有着正常味觉的人都会在尝过一口后沉默不语。

陈修齐在喝下第一口营养液的时候，靠着曾经在火眼金睛的导师手底下从容摸鱼的经验勉强端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与此同时在心底向自己的系统极力控诉，认为营养液的难吃是负责研发的人心肠歹毒，企图通过荼毒公民味蕾的方式加快植入式机械设备的推广，毕竟□□苦弱、机械飞升。

在接受了一定程度的机械化改造之后，便可以通过其他能源来供给自身生存，不必再依赖营养液了。

他的系统照例不发一言，把他拉过来已经几乎耗尽了它的所有能量。

陈修齐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控诉并无意义的事实，他按部就班地跟着导师学习、工作、修习这个世界里塞满了机械维修和唯心主义的医学大厦，直到今天，一碗熟悉的面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熟悉的味觉似乎把他拉回了那个熟悉的家乡。

他坐在林寒溪病床边的椅子上，忍不住偏头向窗外望去，色彩斑斓的楼宇恍如蝴蝶繁复华丽的翅膀，极目望去，那翅膀的尖尖上，盈着一轮朦胧的月牙。

举头望明月。

林寒溪看见陈师兄吃完那碗面之后就开始发呆，她是个非常能适应环境的人，于是也跟着向外望去，看见那一轮月亮之后有感而发问副系统：“这里的上空有虚拟天穹吗？”

脑海里传来副系统检索的动静，一秒钟之后它立刻做出回应：“没有，虚拟天穹计划是联邦做出的一项“人道主义”工程，联邦主张，在资源紧缺、宜居地区日益减少的当下，虚拟天穹是浮空岛停泊区域的“必要”工程，为了保证该地区人民的正常心理健康。几日前，GW327区配备的虚拟天穹已经随着火力清洗和X级污染物的出现而彻底停摆。”

林寒溪回想起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在垂死之际看到的那一轮月亮，作为月亮，它荒诞而虚假，作为虚拟天穹的一部分，它却又如此真实。

“我从伊甸销毁的数据堆里恢复了一部分虚拟天穹的相关资料，简单来说，它所呈现的各种天体运行和气候变化，都是伊甸精密计算过的结果，在虚拟天穹之下，甚至连落下的雨都是匀速的。”

“你是说那场淋了会头秃的酸雨吗？”

“是的，虚拟天穹并不能完全将GW327区与其他区域隔离开来，事实上它被迫接收了来自各个区域的重型污染物进行内部循环，所以酸雨本身的性质也遭受了极大的改变，所以淋了不仅会头秃，还会诱发一系列人体难以承受的疾病。”副系统报出了一连串的重型疾病名称，好让林寒溪知道它的结论并不是空穴来风。

“但正如我所说，虚拟天穹也好、重型污染物的投放也好，都无法完全地、永久的阻碍物质的循环，在GW327区彻底沦为X级污染物的污染域之后，不仅往后的重型污染物无处可再投放，而且...”

“而且什么？”

“X级污染域，也就是曾经的GW327区，其周边地区的污染程度正在急剧增加。”

此时此刻的陆因风当然不在军医部。

大厅里泾渭分明地划成两半，一半则是沉默的黑色海洋，今晚出动的成建制小队全副武装，正安静地坐在陆因风背后，无言地向对面施压。他们留在这里的理由是“鉴于恶性事件刚刚发生，陆副的人身安全不能有任何闪失”。

陆因风出军医部不穿白大褂，只顺手披了一件雪白的外套在身上，外套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据说是陆副部那位学生的。

遥遥地俯视下去，宛如沉默的黑沉海浪上，点在最顶端的一点雪白浪花。

另一半坐着几个被认为应当为一位学生的受伤负责的人，各自着装严整态度恭谨。

至于是谁认为，是陆因风认为，还有一部分是贴心的伊甸认为，在陆副部对于下辖行政系统不甚了解的时候，积极辅助提供信息，提供相应名单，让陆副在原有的基础上进一步完整名单，确定不出现任何一个漏网之鱼。

当然，单纯的一位老师并不能让行政系统的诸位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别说一位学生的受伤了，在寒冬来临物资供应短缺的当下，这座城市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会死去，市政府所做的也不过是“清理”而已。

但如果在你面前的不止是一位老师，还是联邦军医部副部、联邦有史以来的最强治愈系兼医学天才，手握无数与生存息息相关的药物研发，同时在污染净化和污染物能源转换上都颇有建树的一位行政长官。

简单来说，这不是一位普通的老师或医生，这是一位正把她最惯用的手术刀顶在在场诸位喉咙上、并且将长期顶在诸位喉咙上的老师。

与此同时，受伤的那位她的学生，是正冉冉升起的治愈系新星，就在白天测试的时候，直接顶爆了异能等级测量仪，再加上背靠这样一位导师，前途同样不可估量。

那么此时陆因风的盛怒就十分有理有据，而在座各位能坐在这里乖乖被问责，也显得顺理成章了起来。

但是各位能够在这里混上行政系统的顶端，以至于在事发之后第一时间被陆导师和伊甸揪过来问责，那肯定不会是毫无背景、一味妥协认错的软蛋。

即使是揽责，也要连揽带甩，首先是不可抗力，其次是外部原因，再然后是偶发因素，总之要数到最最最后，才能轮到一点点他们的管理不力。

陆因风坐在最前面，听完轻轻笑了一声。

是那种很高傲的笑法，是来自知识渊博对于浅薄无知的降维打击，是导师最经典的那种笑声，让人听完便心生不安，虽然自己好像什么还没来得及做，但已然成为了这世间最大的无用之人，合该立刻自绝于世。

她坐在椅子里，克制地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单手支起下巴，吐字清晰而轻盈：“你是说，我的学生之所以今晚遭遇到这种恶性事件，是因为“蝉人”污染物的突然爆发，而“蝉人”污染物的突然爆发，是由于现X级污染域外的扩散，而污染的扩散也有理有据，你拿出了一份医疗系统内部的数据，声称它便是证据...很好，这届的人有所长进，总不至于像上一届的人那样，除了嘴硬之外一无是处。”

“但是依然很遗憾，这份数据是有问题的。停，我知道你要说它的来源属实，但是你可能缺乏一点点...关于污染物的常识。”

“简而言之，这份数据只能为我的结论做出辅助证明，那就是：这次“蝉人”的污染物并不是突然爆发的，它是人为的。”

陆因风面不改色地扔下了这个结论，这句话将水滴进了油锅，激发出大量激烈地讨论。

“不可能，这不可能！污染物的爆发怎么会是人为的呢！”

“是啊！我们对污染物的研究已经到这个程度了吗？”

“如果是一般人说这话我肯定当他放屁，但这是陆副哎....难说。”

对面几个人听到这话还没来得及反应，陆因风已经站起身来：“我会向联邦申请，成立专门的调查组来调查此次事故，希望你们认真保护现场，好好配合...”

她象征性颔首，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