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陆拾微去给即将启程的师弟饯行,邬玠则因着谢栋的邀请,待在他的住处。
谢栋正在炼丹。丹炉下的火起初是红色的,而后随着时间一点点变成青绿色,又变成蓝色。
最后一缕白烟缓缓升起,火焰化作火种,被谢栋收入袖中。
丹炉内正有十余枚白色丹药,看外观倒是和此前谢栋送给他们的相同。
邬玠看着谢栋将丹药分入几个玉瓶,清理了丹炉,而后问他:“我去送药,你要不要一起?”
“要的。”邬玠从椅子上下来,走到谢栋旁边。
兴许是无聊,他并不介意随便做点什么。
谢栋笑了笑,示意他跟好。
两人穿过沾满雨水的长廊时,邬玠偏头看了下廊侧的花。连日暴雨,娇嫩的花叶早已不堪重负地垂坠下来。而现在雨已经停了。
雨后,它反而显出一点别样的生机。
谢栋若有所感,出声道:“好看吗?”
听到询问,邬玠便也正视着他道:“还好。”
按雍王的说法,当要表示没什么感觉,不好不坏时,可以用“还好”。
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尽管说多了不免让人觉得没主见。
谢栋不予评价。同为道种,他能模糊地感觉到,邬玠身上的道痕比自己更多。
这可不是什么正常现象。
但这终究是个未曾入道的孩子,能帮上他的忙也未可知。
沿长廊穿过门洞,两人进入了另一个院落,迎出来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
他看见谢栋便上前一礼道:“首席。”
“宋师兄情况如何?”谢栋边往厢房走,边询问道。
青年不知为何哆嗦了一下,表情不自然起来,颤颤巍巍道:“昨日里还好,夜间的时候又,又发作了,怕他伤……伤人,请陈师姐,帮忙捆了起来。”
“……你怎么了?”谢栋停下脚步,皱着眉头仔细地打量起来。
青年鬓角沾着冷汗,眼神游移不定,手拢在袖中,细微地颤抖着。
“只是,怕,怕冷。”他结巴着解释起来,面上肌肉抽搐着,眼珠乱转。
跟着的孩子还在观察着,大概没看出什么端倪。
谢栋叹了口气,略微施力按住青年的肩膀,语音淡然:“师弟,你的份额用完了是吗?”
“啊,啊?没,没有。”青年的视线根本没落在他身上,只是含糊着往后退了几步,面上显露出强忍恐惧的表情。
邬玠并不知道他在怕什么,毕竟,理论上这个场景中只有他们三个人。
那青年转过身,加快脚步就要往前走。
谢栋却抓住了他的手腕,自袖中拿出一个玉瓶放到他手中:“这是我的,你且拿去。”
“这种事再发生,要告诉我。还有,晚间要打坐静心,不要整晚发呆。”
“……是。”青年犹豫着,手上取出一丸吞了下去,稍稍平复了下来。
他露出个苦笑道:“劳烦谢首席费心了。”
谢栋只一颔首,从他身旁越过,打开最前端的门。
进门便可以看到一个被绑得异常严实,脸上还被套了头套的人。
“陈师姐心情不太好,就,做得有些粗暴了。”青年解释道。
“这样也好。”谢栋笑了笑,取出一个青色的瓶子与之前的玉瓶一起放在桌面上。
他转到侧面,吩咐师弟按住这人手腕防止移动,而后将其原本被绑缚在身侧的手臂稍稍放松了些,卷起衣袖,露出青色的血管。
邬玠能感觉到谢栋应该在行医,不过手法倒是很特殊,与他所知的任何医术都不太相似。
谢栋似是用针向血管中注入了青瓶内的药液,使那人平静下来。
“宋师兄的情况,回宗后再找开长老调理,现下还是先服药。青色与白色的分开用。”他简单总结了一下,又将一些各色的瓶子连同玉瓶一起交给青年,“其他人的药,也放在你这里了。”
“是。”青年又是一礼,随着退出厢房。
如此,谢栋的药就算是送完了。
他牵着邬玠转过弯,正打算回去时,却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靠在一扇门边。
“陈师姐。”谢栋淡笑着道。
那女子着一身青衣,面上无表情。
“……谢首席,你可不要被我抓住把柄。”她倚着门,语气散漫,独眼神阴郁,显得说话分外认真。
谢栋平静道:“陈师姐说笑了。回宗后我自会传信向宗主说明情况。”
“最好如此。”女子仰起头,“不过,即明君这些年都杳无音信,死在了魔界也未可知,你说是吧?”
谢栋的眼神稍稍锋利了些,而后语气轻缓道:“陈师姐忧思过重了,还请慎言。”
两位虚宗弟子不欢而散。
谢栋又带着邬玠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我此前说的,请你帮的忙,希望能成为我们之间的秘密。”谢栋领着邬玠,步入他修炼用的静室。
静室内部空无一物,只是刻着两个相连的阵法。
邬玠四下扫了眼,目光又转回谢栋身上。听到保密的要求,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虽然你应该没什么兴趣,不过我简单说明一下吧。”谢栋站在一个阵法中央,招手示意邬玠站到身侧另一个阵法中,“我有一个常人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的朋友。连我自己,都只能看到他的影子,与他简单地交流。”
“但是,自我入五重境以来,他就听不见我的声音,也看不见我了。”
谢栋笑了笑,道:“我想请你帮我叫一叫他,告诉他,我还在这里。”
仿佛是也感到惊叹地,孩子“哇”了一声,而后问道:“那么,他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告诉我姓氏。他的名字是——沾星。”
“请你跟着我做接下来的动作。”
他闭上了眼,口中低声念诵,而后双手合十。
静室内的地面上,朱红色的法阵发光。
邬玠跟随着作出了双手合十的动作。
刹那间,一片纯白色空间展现在眼前。
那片奇异的空间与他们所在的现实,似乎只隔着一张透明的墙。
邬玠上手去触碰,能感觉到一片冰凉。
“好了。”谢栋睁开眼,看见邬玠的样子,倒是松了一口气。
能看见的话,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要见到他那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朋友,所需的条件是,未入道的道种。
他这些年,种种努力,终究是没有白费。
孩子试探性地喊话道:“沾星——”
他的声音向前方传出很远,却没有得到回应。
直到不知多久,久到谢栋都有些失望,才逐渐有黑色的影子浮现出来。
光是看着,并不能判断那影子是浮现在墙上,还是从墙另一侧的世界逐渐靠近。
黑影完全展开后,比邬玠高出些许,是少年身形。
他像是半蹲下来,伸手比了比邬玠的身高,笑道:“我说谢老哥,许久不见,你怎么还缩水了?”
邬玠退开一步道:“我不是谢栋,他在旁边,但是你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说话。”
“哦?”黑影话音带笑,“那你是谁啊,小朋友。我想不出来,你为什么会出现......”
谢栋一愣,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而黑影根本不打算让人回答问题,自顾自地说道:“都无所谓了,谢栋。”
“我不需要你了。”
“你也根本不可能成为我的朋友。”
年轻的虚宗首徒脸色难看起来,轻声问道:“为什么?”
邬玠呆呆地重复他的话:“为什么?”
谢栋不懂,他也不懂。
黑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语气轻慢:“我想通了啊,谢栋。终我之一生,不会有亲密的家人,不会有交心的朋友,不会有狂热的职业,不会有抵命的仇人。”
“连看似联系密切的你,都不过是我自己的臆想,空洞又没有实际意义的虚无存在。”
“我说,谢栋,和自己交朋友也太可怜可笑了吧。”
空间突然扭曲,混乱的色彩和形状一起涌现出来,细小的杂音萦绕在耳畔。
谢栋咬紧牙关道:“你便是这么想的?”
孩子眼中的世界全然正常,顶多能判断出谢栋不太高兴。他将这句话原原本本地转述出来。
他的声音还很稚嫩,说这样的话让黑影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笑。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啊,谢栋。我今天过来本就是道别。”
“此后,不必再找我了。我可不想被当成老是会自言自语的怪物啊。”
他的话音是上扬的,带着细微的不知由来的愉快,充满恶意。这更显得他说出的话分外无情。
以至于让邬玠这样迟钝的孩子都感觉到了不适。
但谢栋一言不发地站着,神情晦暗又冷淡,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是他的手,收在袖中,战栗着,克制着不要抽刀。
视野中铺天盖地的奇诡景象尽数袭来,耳畔是咒骂的恶言。
那些都是假的。
谢栋从很久之前就已经习惯这些东西了,连即明君都会夸他一句“惯于忍耐”。
但是其实不是的。那些都是假的,不会对他造成真实伤害的东西。
他真正忍耐的从来都只是狂躁。
如果他暴怒,失控的话,他也就是一个废物罢了。
谢栋此刻已然是忍耐着没有动了。
而邬玠得不到指示,下意识地挽留那个少年:“等等......”
黑影顿住,不再缩小,仿佛是驻足。邬玠看不出他是不是做了回头的动作,只听得他的问话:“我说,谢栋,你觉得朋友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就难住孩子了。
这属于他的了解范围之外......或说,也不是不了解,而是难以言明。
他对与人相关的问题向来找不到答案。
此时倒也并非不能答出什么朋友的定义,只是邬玠觉得那样的回复太空泛了。
必然是他自身的空洞,才导致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
如此,他就不愿回答了。
可是谢栋也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没得到回复的黑影逐渐消失在这一片墙上。
墙与空间全数消失,又回到原本的静室。地上的阵法变得黯淡无光。
两人出了静室,离开了那般逼仄的环境。
谢栋在外间站定,皱着眉,微微阖眼,抿唇,呈现出极力忍耐的神色。
邬玠看见他这幅样子,觉得自己多少应该安慰一下,于是开口道:“以后都见不到的话,你不妨当他死了。”
谢栋缓慢地抬眼看他,表情古怪。
“人都是会死的——”
“别再说了。”谢栋骤然截住他的话,瞳孔震颤。
虚宗首徒声色冰冷地让他出去。
邬玠并没有违抗他的意思,顺从地走了出去。
只是,几乎在他出门的同时,屋内就传来轰鸣声。
孩子回头看了一眼。
状似冷静的年轻人咬着牙,神色冷彻,手持一把黑色长刀,泄愤似地砍在周身的一切事物上,将可见范围内的物品全部毁坏得不成原形。
木制的家具碎成原料,灰尘与碎屑在空气中激荡;刀光凌厉而暴虐,在地面上,墙上,留下一道道刻痕,发出刺耳的声音。
常人大概会立刻害怕得逃跑,而邬玠只是站在门槛处,静静地看着。
他曾经从谢栋身上感知到的只有漠然。那个人眼中的所有人实际上都没什么分别,不论是他的同门师兄弟,又或是他们几个外来者。
但是此刻谢栋如此真实的悲伤和愤怒,由他的动作,神情全面展现了出来。
邬玠稍微走了下神。
回过神时,谢栋已经停了手里的动作,踩着一室的疮痍,提着刀向他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的手指握在柄上,用了狠力,指关节都不自然地颤抖起来。
邬玠抬头看着那双变成暗红的眼睛,很认真地道:“对不起。”
谢栋垂眸盯着他半晌,扯了下嘴角,露出个不伦不类的笑。
“是我要说对不起,吓到你了吧。”他以刀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