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惧人言】。
一层一层的黑暗倾覆而下。宛如从视线所看不到的远处压来一片黑潮向下涌去,最终遮盖所有的景物。
阮稚江的耳边响起了沙沙的电流声。一束惨白的光照在男人的眼皮上,于是他睁开眼睛,分不清是什么时候,什么时间。
贴着窗户,靠着墙向外看去。似乎是夜晚,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一片死寂的黑色。
他正对着的,是一面掉了漆的米黄色墙面。一面墙上同时裹着油漆和墙纸,均有不同程度的破损。墙纸有的地方鼓了起来,有的地方破开了一个洞,像人类被烫伤的皮肤,只是没有任何鼓动,也没有再向外流脓。
墙角处斜放着一个圆形挂钟,上面的时间停在了16点23分。
阮稚江感觉自己的手心处有些潮湿。他抬起手看了一眼,依旧一片惨白。用手指捻了捻掌心中的颜色——似乎是牛奶。
阮稚江沉默了片刻,直接将手掌印在墙面上,一个莫名其妙的动作。他再一次看向前方,除了那一面墙,一个圆形的挂钟,还有一个缺了小口的方形电视。
电视的屏幕闪着雪花,从靓丽的黑白色雪花屏,一卡一卡到变成同时混杂着紫色,红色,绿色,深蓝色和最为基础的灰白色彩屏雪花。又在下一个卡顿后变成波浪扭曲的灰白色,竖着排列,又纵着生长,像交叠在一起的笑脸,又像无声张开的嘴巴。
“嘶——”刺耳的声音透过电视传了出来。咔哒一声,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电视开关。不断闪动的屏幕被关闭了,漆黑的屏幕上隐隐约约倒映出阮稚江自己的面孔。而他身后,似乎还有一个圆圆的脑袋,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圆圆的,像芋头一样,是布,也是皮。
阮稚江回过头,看到了一张被线缝起来的笑脸,刺人的草扎在胳膊上。
在这种事情上,他向来没有所谓的,害怕的情绪。
然而那张笑脸却像突然被人扯去一般,重新在又被打开的电视机里出现。
戏曲的声音从这个方形小盒子内响起。
“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呀好新鲜~”
一个女人的剪影出现在电视机内,脸上的雪花模糊不清。她甩了甩袖袍,一边一边摇头晃脑,一边从另一个房间里传来吱呀吱呀,躺椅晃动的声音。
“幺儿,什么时候回来啦?”
沙哑又缓慢。
阮稚江似乎完全不在线,盯着屏幕心想,多上点班,少关注一点人生的情情爱爱。
这些东西在他眼里,不大像鬼怪,反而有点像人。
阮稚江不懂人,但是他知道怎么从这个房间打出去。
“幺儿——幺儿娘,幺儿郎——久归呀,久未归——明日飘呀,明日飘。”
然而,还没有等他做出什么动作,一片红色的菱从空中缓缓飘到窗台上。菱纸被窗上的水汽打湿,但声音却是从菱纸中传来的。似哀似怨,似喜似悲,语调拖得老长,直到那张纸完全被水汽浸透,声音才缓缓消失。
时伶猛得睁开眼睛,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他没有直接动作,而是安静了片刻,才从床上坐起来。
一段红绫飘在了他的面颊上,柔软又丝滑,还带着些凉。
“阿那,阿那,醒了哟。”一片小小的黑影攀上红绫的一侧,从红绫后探出小半个脑袋。黑黢黢,又白花花的,像个小芝麻。
小小的人脸被挤压缩在上面模糊不清,又好像只是一种幻视,看久了,能自己吓死自己。
“阿诺,阿诺,切莫着凉了哟。”
“无妨。”时伶叹了一口气,从床榻上走下来,抬眼扫了一圈周围。
“咋的个事嘞——”
原来他的身下是一榻木床。上面垫着柔软的料子,料子上落着红色,像雪又像花。除了被他压过的位置外,在床榻上还有两格向下凹的圆圆小窝。床尾亮着一面镜子,但镜子却被一袭红布给遮住,上又立着一块牌子。
[五福捧寿]。
时伶心想,不管是牌子还是镜子,看着就不吉利。
床正对着一扇门。一汪绿莹莹的水袖从门后荡了出来,那袖子一挥一甩,没有脑袋,没有手。但荡开如湖泊的裙摆下,却踏着一双小巧的绣花鞋。那鞋子向前踏了两步,又晃动了一下。
“原来是醒了——来,这里熬了汤,大补。”
“等会喝。”时伶微微皱了皱鼻子,脾气有些不好地一甩自己的袖子。“今日要做些什么?”说完这句话,他就慢悠悠走过去打开衣柜。
柜子中放着几件金贵的衣裳。皆是深蓝色素面锦缎袍子,杏黄底团花锦衣,又有什么宝蓝色鼠灰袄,月白锦袍…...时伶伸手摸了摸那些衣服,纸做的,颜料还未干。
他露出了有些嫌弃的表情。
“今日啊,今日——”
一张红红白白的脸从衣柜缝隙中探了出来。那张脸贴着地面,像一张薄薄的纸从下面的缝隙里挤出来了。
“今日有三件大事,办生辰,迎新人,渡老者——”
“怎么事儿这么多?”时伶抱怨了一句,挑挑拣拣,最后选了深蓝色锦缎袍子披在身上,抬腿走出了房间。
“阮稚江呢?叫人把他寻来!”
“阮稚江——”
“谁是阮稚江?”
“阮稚江在哪里?”
“这是啥子个鬼东西?”
“没听过啊,阮稚江。”
…
在开口这么一句之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房间里,一下子就响起了七八个声音。有的从床缝中传来,有的从牌子后传来,有的又从天花板上传来——一时间闹成一片,最后那位穿着绿裳的姑娘摆着手里的水袖。
“我知道啦,他是早死的阿翠早死的幺儿——我知道啦——”
“这点事儿都不记得,要你们干什么吃?”
时伶抄起口袋里一个小木盒就扔了出去。
他出了一口气。“还不赶紧把人叫过来?今日没胃口,不吃早餐了,剩下的人准备宴席去。”
盒子落到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里头放置的香囊被摔了出来,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两圈。
“水袖”啪得一下倒在地上,身上的衣服湿了一片,在地上抽抽搭搭地粘着。一边和地面紧紧贴合,一边染湿了一片地,将周围的地面染成和她衣服上颜色相同的绿。
此时,从转角后面又走出一个黑袍子。袍子没有腿,但却有一双搭起来的手。那双有些干瘪的手抖了两下,声音却是从下面发出来的。
“早饭还是要吃的,今天的饭,大补。”
时伶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黑袍子片刻,就吐出几个字眼。“大补?能是用什么做的,才配得上大补。”
“咯”“咯”“咯”。
黑袍发出了三声笑,听着像公鸡打鸣,又像是肥胖的人在拍打自己的肚子。
“少爷看了便知——”
事实证明,时伶在当少爷这件事情上,天赋异禀,本色出演。
他一甩袖袍,往外头用餐的厅走去。“记得完成我的所有吩咐,好叫我满意。”
而等阮稚江再一睁眼一闭眼的时候,看到的,先是起了一点刺的草皮。
那种凉席,然后旁边叠了一块有些老旧的布子。窗户没有合好,透进来一些惨白的光。
从视觉感观上来说,空气稍微有些冷。
外面传来了小丫鬟有些刺耳的尖叫声。“阮稚江?阮稚江?死哪去了,少爷叫你呢!”
阮稚江将眼睛睁开了一点,小丫鬟面上铺着彩妆,这里一块红,那里一块白。一身翠绿花衬,圆睁的眼睛就这么贴在那片胭脂上,一睁一动。
“什么事。”阮稚江轻轻开口,坐起来平静地看了回去。
命贱啊,进了副本还得当做苦力的下人。
其实阮稚江也不在意,他就是单纯的如果时伶在场,就要跟对方小闹一下。
“时少爷喊你过去呢!”
他扭过头看了一眼外面的环境,身上只穿了薄薄的一件灰白色单衣。但看起来也不冷,然后又将头扭回来向着小丫鬟点了点头。
“有劳了。”
“快点跟紧了。”
小丫鬟走在前头开始带路。
尽管那边说跟紧了,但阮稚江的动作依旧随意。不过他似乎走得本来就比一般人要快好多,甚至有几次都走到了小丫鬟身边,然后又默默退了回来。
阮稚江的住所在院子的最边上。这处院子极大,布置的风景也顶个好。石头与石头堆叠在一起,构成了嶙峋的假山。假山上栽种着一片青苔,又插着几枝花。游木长廊下是青池泉眼,朵朵莲花盛开在池子中,池水碧绿,水中还游着几只鱼,大金大红。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蓝中混着些青,青中又带着些蓝,半边翡翠半边玉。
就在他张望的时候,那小丫鬟一进到屋子里就赶紧溜没影儿了,省得触了少爷的霉头。
这时家大少爷,可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于是阮稚江抬腿跨过木栏,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容貌俊逸,外袍穿得松松垮垮的男人支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盯着面前的圆桌。
然后再一抬眼,冲他勾了勾手指。
“来,让我再瞧瞧。”
“呀。”阮稚江将眼睛睁大了一些,然后将手背在身后,三两步向着那边走了过去。
“少爷?”
“小阮啊,今日听管家说,这菜好是大补。”
时伶慢条斯理地弯起眼睛,勾起了嘴角,心情好起来了。他捏着阮稚江的袖子不由分说将人拉近了些,靠在对方身上。
“你瞧如何?”
“……如果说吃什么补什么的话,也算是一道大补了。”
阮稚江低下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
圆桌上一共四碟菜,一羹,一点心,一饼,一菜。
那羹中放着板栗,拖着蟹肉,又点缀着几个饱满鲜艳的柿子,还搭配着玉米,鱼肉等莱,汤汁呈现出淡淡的油黄色,油亮油亮的。
点心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只是按照莲花盛开的方式在桌子上摆着。粉白的点心下面放着正好八只的莲叶,莲叶拖着点心,点心坐在莲叶上。
那饼也是外表酥脆,但里面的肉大红大红一片,色泽艳丽,看着又饱满多汁。
另外一道菜看不出什么可以细说的,只能调着汤汁晃了晃,在汤汁中倒映出了二人的身影。
阮稚江别的不知道,但是打一眼看去,就知道螃蟹和柿子一起吃,可是会死人的。
“要不我来吃吧,说不定出于能力的特殊性,我吃了不会有啥大的问题。”阮稚江也凑在时伶的耳边小声开口。
“……要不一人吃一点吧,比如你吃柿子我吃螃蟹。对了,我跟你说,我有一个绝佳不妙的想法。”
时伶故作严肃地开口,似乎目前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些大补的菜上。
“哎,我怀疑,我房间有个要单人做的仪式呐。”
好巧不巧的是,时伶跟阮稚江刚好相反,不怕人,就怕看不见的鬼。
纯属他自己~吓自己。
阮稚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点了点头。
“对,叫五福捧寿。”他一边用筷子夹起柿子,一边开口。“我在刚才来的路上,注意了一下这里的地形,虽然不全,但大概也能拼凑出一个部分区域的地图。”
他咬一口柿子,用手指在桌子上画图,然后又用手指在中间圈了一圈。“我们现在大概在这里。”
“五福捧寿?他要长命百岁,可是折我的寿。”
“对。”阮稚江这样说着,吐出自己的舌头。混杂在干煸的柿肉中有一节正在蠕动的,蛆的尾巴。白白的,看着比柿子更加肥厚。
这种东西也能吃的面不改色,实在是狠人。
“应该是贡品,还生蛆了。”
“你怎么这么淡定,我要去受苦了。”
时伶又肉眼可见的不高兴了。
“…在你进行单人任务之前,我打算把系统刷出来。”阮稚江开口。
“这样就不算一个人了。”
他大概摸懂了自己作为系统的运作方式。一边对副本进行解密,一边由玩家探索解锁副本进度,随后慢慢掌握副本,并且一定程度上可以在副本内建立自己的规则。比如,在医院中,他后期就能够将门开到病院的窗户外面,所以直接跳下去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