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晋阳府衙忙着清理血迹和尸体,泼水的声音一阵一阵的,衙役还用刷子,一点点把难去的血迹和碎肉刮掉。
几棵柳树、梨树,树干上也都是,总不能砍了?裴峥心生一计,那就用红漆漆上,盖住得了。衙役只好领命,从库房拿出几百年不用的红漆,这样一来裴峥心血来潮,干脆把大门的牌匾也漆了吧!
衙役:……
本就冗余的工作量更多了,只能在心里说这府君真是他娘的瞎指挥,张张嘴让俺们跑断腿。
裴峥还美其名曰,万象更新,穿着雁衔威仪的绯红绫袍,心情愉悦,走路带风,甩甩手去议事厅了。
衙役腹诽,昨天被匪首差点抹了脖子吓得大叫的也是你,现在可劲儿装威风了,不得给俺们封口费么?
裴峥转过身走入议事厅,脸色瞬间冷峻下来,让一旁的长史、司马瞬感如芒在背,不敢大声吭气。
经历了那么多事,说如释重负,肯定是假的,至少现在裴峥很慌。
晋阳府衙差点被周慈俭包了饺子,要不是许枫桥不计前嫌,又调动兵符,让铁马霜锋、神武军和霍平楚的定波军提前赶去恒州,只怕等裴峥反应过来,晋阳就要沦陷了。到时候大家在牢里你看我我看你,吃牢饭或者为伪朝效力。
结果咱还跟许枫桥大吵了……两次。
裴峥只觉得打脸真他妈疼,于是用手揉了揉眉心,想着该怎么对付这大爷。
好大侄儿呢?裴顗该出面吧!裴峥扭过头,“遂安呢,怎么不见他。”
好大侄儿快帮我吸引火力啊!
长史轻声道:“裴三郎昨日受了伤,差点伤及心肺,经许道长疗伤后,正在宅子里养着呢。”
裴峥不做他想,已经准备好应对狂风暴雨了。
这狂风暴雨可能比昨天的更惊人——周慈俭是原先已死的晋阳刺史张又玄。
张又玄和燕王互为表里,要谋反。
张又玄还和当年几场大案有关系。
裴峥痛心疾首,内鬼就在京师凌云观啊,灯下黑这么多年,竟然一点儿没发觉。要不是张又玄想跟卢蕤玩个游戏,故意跟着裴顗出使漠北和卢蕤打照面,只怕……
只怕他脑袋就该搬家了。
议事厅里,上佐已经齐聚,小官吏不涉及这等机密,所以在鸡鸣之后,只唱了个名就被遣回家被迫休假三日了。裴峥甚至大笔一挥,为了粉饰太平,又发了津贴,让他们好好享乐。
谁不知道晋阳还在戒严,一切娱乐暂止,官员们也只能回家去,不管什么上巳节了,先闷头睡它个一天一夜,庆幸留了条小命。
“府君,许大帅还没来。”司马低头沉吟,手里正是卢蕤交过来在李宅搜查到的证物,“如果这些册子属实,那么张又玄之罪,罄竹难书啊。”
“怎么讲?”
“里通外国,私募流民军,这些账务是暗账,不走明面,我也不知道李寻真是怎么找到的。我本以为这册子是伪造,但是看了看,不像,因为每一笔进出都能对上,若是伪造,未免也太下功夫了。只可惜张又玄死了,我们死无对证。”
裴峥摊手,“说得好像活着就能有证一样,听许枫桥说,张又玄擅长玩弄人心,杀了更好,嘴里也没几句实话。那这之中有涉及到卢元礼的么?”
“这倒没有,卢元礼的经历和卷宗都在晋阳府衙绝密保管,干干净净的,大理寺定谳的时候也没说他和漠北有关系。”
“那就好。”裴峥长舒了一口气,“这卢元礼遇见张又玄,真是倒了大霉。总之,证物先封存,不要再翻动了。时间长了,纸张发脆,稍微一翻就碎,咱们得原封不动交给陛下。或许……段闻野查了很久的案子,终于能到此为止了。”
与此同时,卢蕤的宅院。
他昨日睡得有些迟,早上又被鸟叫声吵醒,身旁许枫桥沉沉睡着,又因为高度劳累,呼吸声很重,眉头也紧蹙。
他想抚平许枫桥的眉心,却不知惊动了什么,下一刻被许枫桥牢牢抱在怀里。
“抓到你了。”半是戏谑的语气。
“我不走。”卢蕤拿对方没办法,只好枕着许枫桥的手臂,又睡了过去。
这次睡着,悠悠然做了个梦。
他站在桥上,桥下汾河静静流淌,反映出细碎的朝日辉光。
汾河将这片山川分成两半,绿柳葳蕤,生意盎然,清风拂面,爽朗里带着些许潮意。舟船缓缓行驶,上面有粮船,也有行人往来的小舟。江心荡漾,偶尔颠簸,船头的小灯笼就会随之摇晃。
卢蕤双手撑着栏杆,第一抹辉光盘桓在天际,苍穹正中却是深深的墨蓝。
清晨是白昼与黑夜交织的另一个临界点,喷薄而出的白光正等待时机,时光一点一滴流逝,它会占据整片天空,稀释掉那深重的蓝。
卢蕤伸出手去,柔和的光穿过指缝,没那么耀。
忽然,身后有人叫他。
“小芦苇。”
父亲!卢蕤猛然回过头去,只见一身绿袍官服缟素披风的卢元礼正和阿简站在一处,朝他挥手。
卢元礼死的时候,也不过三十岁,这时候卢蕤已经和对方年纪相差无几了。
幼年童稚记忆再临,卢蕤拖着步子,“耶耶……”
这是孩童叫父亲的方式。
梦境是连接泉壤和人世的空间,而破晓和黄昏,也是阴阳交接的时刻。卢蕤明知道那是梦,却无法控制自己,拼命狂奔,冲向两道身影。
他跑得很快,快到心脏咚咚直跳,快到有血腥气顺着肺腔涌上来,快到鼻头发酸,衣服跑乱了也不在乎。
他冲入卢元礼和阿简的怀抱,抱着和自己身形差不多的父亲母亲,“耶耶,阿娘,我好想你们……你们怎么扔下我走了……”
卢元礼比儿子高几寸,摸着小芦苇的头发,“好久没见,小芦苇长这么高啦。不要哭了,好不容易见一次,要开开心心的哦,笑一笑,十年少!”
卢蕤这才把自己的脸从卢元礼的胸膛前挪开,落下两道泪痕,刚刚他像黏在卢元礼身上似的。
“好。”卢蕤又哭又笑的,清秀的五官拧巴成一团。
阿简笑道:“小芦苇呀,以后要多笑,不能一直哭。别天天看书,多出去走走,你看你瘦的,多吃点东西。不是已经考上进士了么?阿娘不在,就不好好照顾自己啦?”
“我会的。”卢蕤吸着鼻涕,用手背一把抹过,也顾不得什么干净不干净、狼狈不狼狈了。
“你做得很好。”卢元礼爱怜地抚着孩子的头,“父亲为你骄傲。”
远处平坦的河滩,船上的渔民撒过一张渔网,唱着渔歌,而晨起而作的农夫,也扛着锄头,有说有笑朝田间垄头去了。
安宁平和,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卢元礼依依不舍,眼角垂泪,随着日轮自原野缓缓升起,他默念道:“是时候了。”
“不,不要走。”卢蕤拼命抓着卢元礼和阿简的胳膊,“我好久没见你们了,你们别急着……急着走啊……”
卢蕤呜咽着,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卢元礼当然也是不忍心,万般不舍,扶着卢蕤的手肘,“你以后不是一个人啦,小芦苇,以后的人生,要好好走下去。”
卢蕤痛哭失声,回过头,在桥的另一边,许枫桥朝他伸出手去,“阿蕤,走吧。”
卢蕤在卢元礼和阿简的身影随风飘散之前,强压着哭腔,“耶耶,阿娘,我会好好的,你们放心!”
卢元礼欣慰笑着,只能看自己的手一点点消逝,身后阴司使者站着,“你盘桓阳世,孤魂野鬼,也已有十数年,再不转生,就是魂飞魄散。”
“我……”卢元礼和阿简并肩而立,看着孩子走向许枫桥。
而许枫桥也双手作揖,深深鞠了一躬,牵着卢蕤的手,往另一头去了。
桥连阴阳两世,梦通过往今朝。
“我只是想再看看他。”卢元礼意味深长,朝转身挥手的卢蕤回以微笑,“看看我们的孩子。”
许枫桥和卢蕤的身影渐远,卢元礼跟着使者,和阿简一起往更深的黑夜走去了。而他们的身形,也似砂砾一般,自下而上,四散而逝。
醒来身旁已经没有许枫桥了,据仆人说,许枫桥去晋阳府衙了,特意做好了肉羹,让卢蕤一起来就吃,不必赶时间。
也对,欠下这么一个人情,他们自然是能稍微抬高一下姿态。
卢蕤穿衣洗漱,想起那个梦来,又哭得泣不成声。最终草草吃了饭,就打算出门。
这时候有人敲门。
“小师叔。”
门开了,是许元晖和唐景遐。
“元晖?进来坐坐。”
许元晖摆了摆手,“不了小师叔,我要和叔叔的灵柩一起赶去幽州,这儿有瓶新练好的白雪丹,你要是身子不适可以服用。我改进了药方,这次的药性没那么猛,也不会耗底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元晖面色极其沉静稳重,一点儿也没有之前的嬉皮笑脸。
也对,萧恪是他叔叔,萧恪一死,负责下葬的也只能是许元晖。
“叔叔说想把自己埋在落翮山旁,很久之前就跟我说起过。他还想把郁累堂交给我,我说我一个炼丹的,管不了那么多人,现在看来,你比我更适合。”
许元晖自袍子里拿出一本册子,“很多人手和产业都在上面,周慈俭也已经伏诛,现在只听你一个人的啦。”
卢蕤接过沉甸甸的册子。
唐景遐叉着腰,“道长,你要去幽州常住吗?”
“我一个凌云观的去幽州干嘛。”许元晖无奈道,“你也别跟着我了,去青松观照顾冲儿和理理去,我看你不是挺喜欢小孩的嘛。”
“我不!”唐景遐不讲道理地抱住许元晖的手臂,“我已经把冲儿和理理送到府衙去咯,你那位师弟很开心呢,看见冲儿就给了三串糖葫芦!”
“孩子不是这么养的啊!”许元晖怒吼,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只好清了清嗓子,“咳,小师叔,总之,你以后是肯定有事情做了。”
卢蕤点了点头,一脸“我都懂我都明白”的表情,“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办事,我随个份子。”
许元晖:……
唐景遐笑着拍了拍胸脯,“我还没追到手呐!”又悄咪咪附耳对卢蕤道,“追到了第一个告诉卢先生!”
“好。”卢蕤忍俊不禁。
“你们为什么没人在意我这个当事人的死活?”许元晖欲哭无泪,让一个信奉独身禁欲延年益寿的臭道士坠入红尘就那么有意思?
他发誓那天已经把他和英琼的过往都告诉唐景遐了,并表示,你要是不膈应就随意,反正郎心似铁,一心只想独身。
孰料我们的小唐女侠表示:英琼是慕容欢的女儿,慕容欢是慕容策的哥哥,也就是说英琼是慕容策的侄女儿。现在慕容策是许枫桥的好朋友,许枫桥又是卢先生的夫君,这么说起来她的辈分要更大,长辈是不会跟小辈计较滴。
许元晖只当自己沾上个狗皮膏药,呜呼哀哉,任由唐景遐去吧。
作揖告别后,许元晖一摆拂尘,唐景遐秉持着“不拒绝就是不讨厌”的想法,跟在对方屁股后面。
“道长道长,你要回凌云观吗?凌云观还收女道士吗?再不济,我当个看门的也成啊,我比你们那些道士都能打哦!”
卢蕤望着两人的背影,情不自禁笑了笑。
正当他准备关门的时候,又有一个人叫了他的名字。
“卢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