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片混乱,鲜血四溢,断肢涌入袁舒啸的眼帘。喊杀声和詈骂声不绝于耳,袁舒啸却觉得万籁俱寂。
从马上掉下去的那一刻变得很漫长,他像是善游之人溺于水中,耳边只剩下混沌,朦朦胧胧听见有人在喊他。
“师兄!”
是小师弟。
他脑子里走马灯般浮现师兄弟相处的点点滴滴,包括小师弟私自改剑法,小师弟和神武军的汉子掐架,就因为他们说小师弟长得像胡人。
许枫桥是师弟,能任性,想打谁就打谁,锄强扶弱,醉歌纵酒,因而有了好多朋友。
师弟一直在往前走着,师兄却在原地。袁舒啸会时常去神武军的故垒,备一壶浊酒,两个酒盏,等那个不会来的人。
许枫桥不念旧情,因为觉得师门抛弃了自己,无论封兰桡还是袁舒啸,都是如此。
一个拿着古雪刀法转手给了别人说自己不配,一个分道扬镳为仇人效力。
活着时千疮百孔,死了后追悔莫及。
砰的一声,他倒在地上,举目四望,苍穹无垠,鹞子盘旋,纤云无迹。
袁舒啸受过很多伤,但那都不是致命伤,大多集中在四肢或是脊背。包括一开始,他也没想到叱罗部来战的人竟是冲着他性命来。
他痛得没了知觉,意识活生生被剥离,喉管涌上一股腥甜,旋即喷涌而出……他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许枫桥将叱罗归沙掀翻在地策马赶来。
袁舒啸有很多话想说的,他不是贪慕功名,他不是忘记师门教诲,他没有把师弟当成急躁之人……
师弟啊,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可,他也没给师弟机会。
他什么都不说,他想保存神武军的星火,重建神武军,不过现在看来,才能所限,终究还是被燕王算进去了。
他忍辱负重,忍下燕王党羽的排挤,只为了给弟兄们讨口饭吃。
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抛下师弟的。
袁舒啸靠着师弟的臂弯,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能感受到两滴热泪淌过自己的脸庞。
不是他的。
师弟哭了。
人有时候很可笑,一旦面对生死,什么宿仇啊,就都忘了,脑子里就只剩下那人的好。
比如,他第一次见师弟,面对嗷嗷哭的许枫桥,刚想劝师弟别哭了,结果师弟气鼓鼓站起来叉着腰,眼睛骨碌一转。
“我就知道是自己不够强!等我更厉害了,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就再也没人敢说我是杂种了!”
当强大与否已经成为困顿许枫桥一生的执念,就注定了师弟只会纠结武道和胜负。
“师兄……我没有看不起你,从来没有。”
袁舒啸终于听见了许枫桥的声音。阳光照过来有些眩目,令他闭上了眼。
生死徘徊,游离一线,袁舒啸翕动着嘴唇:
“我知道。”
我都知道。
“我就是赌气,你和三娘,都不要我了,师父也不要我。我一个人真的好孤单,”许枫桥一把鼻涕一把泪,瞬间变成了那个惊慌无助的小孩,“我知道,我做错了,不应该这样的,我……”
“枫桥,你什么时候能……真的长大呢……”袁舒啸的手浮在半空,离许枫桥的脸颊还有几寸远,想替对方拂去泪花。
力气不够了。
老茧遍布的手掌砰然坠地,速度之快,没留给许枫桥一丝反应的时间。他嘶吼着,握住余温尚在的手掌,已然没了脉搏,遒劲有力的手心,此刻软绵绵的,像是睡着了一样。
许枫桥失魂落魄,抱住袁舒啸的头。漠然眼神瞥向钢针飞来的方向,树梢还在晃动,刹那间一把斩.马.刀劈开他的眼帘,照他的面门劈砍而来。
他错身一躲,抱起袁舒啸放在一旁的草丛,眼底发红,此刻已不见泪痕。
萧飒快步上前,背起袁舒啸往山上走。许枫桥嘱咐道:“不论如何,保护三娘,不要出来。”
萧飒点点头,“许帅多保重!”
许枫桥曲肱,将古雪刀刀背朝下,夹在两臂之间,倏然抽出,血迹斑驳落在水蓝色的料子上,“你还没见识过,真正的古雪刀法。”
杀意凝结与眉头,饶是桃花眼风神俊秀,此刻也只剩复仇的滔天业火。许枫桥跨步上马,如一股疾风,古雪刀尖朝着叱罗归沙的胸膛飞去。
叱罗归沙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便吹响哨子,“快!快来支援!许枫桥叛国与边骑营对抗,他手里的古雪刀,就是明证!”
这边卢蕤嫌马车太慢,抬手掀帘子,止不住咳嗽两声,谁知这一咳,拔出萝卜带出泥,整副躯壳都颤抖起来,吓得武淮沙回头,“卢孔目,你这是……”
“快……快些……”
武淮沙心想你这小身板,快了估计会晕车,而且幽州马道年久失修,再快怕是车轮要散架。
“诶好,你坐回去!”武淮沙说着,挥舞缰绳,这才勉强快了些许。
卢蕤坐在车厢内,靠着车壁,合上双目。早上起来还没怎么吃饭,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晕过去了,全靠愧疚心支着,过午还能有精神。
他在想,为什么局面会变成现在这样?难道自己入局,也是燕王算计好的?
陆修羽当真毒士,燕王有这么一个人才,利用叱罗归沙的旧仇,把叛国罪安在许枫桥身上——这是赵崇约告诉他的。
他怎么可能斗得过万象元年的进士科第一?恐怕若是没有段闻野和曲江案平反,他早就该死在霍家寨了。
马车辚辚,摇晃的车厢都快把他脑浆晃匀了。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卢蕤了,而是某个极其陌生的人。
闭目后黑暗的视野里,有个水蓝色的身影,浑身是伤,血色遍布整件袍衫。那人回过头来,锋锐杀意化作万千温柔,朝他伸出手。
卢蕤无助地捂住脸,“对不起……对不起……”
再睁开眼,那人如烟般散去,什么也没留下。
卢蕤抱着膝盖,小声啜泣。肩头的青丝散落,模样狼狈,不似平日君子操守,端直廉方。
也就是孤身一人的时候,他才敢审视自己对许枫桥的感情。
他太贪了,想要那抹艳阳照向山阴雪,化成一湾潺潺春水。现在想来怎么可能呢?许枫桥若是还能活着,肯定不会原谅他,封兰桡怎么说的来着,许枫桥最讨厌读书人。
卢蕤蜷成一团,奏疏散落在脚边,枯黄纸张脆弱易碎,用手轻轻一撕就能毁掉。
却又那么坚韧,无论是横跨古今时光,还是来往天地四野,都焕发着生生不息的力量。
这也是他唯一的凭借。
卢蕤猛一阵咳嗽,胃里开始反酸,整个肚子像是在被腐蚀。他双手撑着上半身,双腿交叠,自虐或许能为他带来些许舒缓。
这些痛和许枫桥身上的比起来算什么。
同时他在想,要怎么才能赢过燕王?如果段闻野真的阻止了陆修羽,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
霍平楚还没醒来,残余的霍家寨中人归入幽州营,薛临衡是个厚道人,也会理解,赵崇约也会忍下这口气。
不为什么,就为了段闻野手中的节,赵崇约也必须这么做。
那么接下来就是和骆明河以及燕王的对抗。卢蕤钻研博弈,明白一个道理——若是一个人占尽先机,而且手中又有筹码,让他认输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掀翻棋盘。
因为对手和对手之间,只在生死的天平前平衡,大家都是肩膀上一个脑袋。
能做出这些事的人还有谁呢?于是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的设想。
卢蕤顿觉天地逼仄,所有人将他的占地割得七零八落,吃光了他的子。
或者说他是断了气的子,被人随意提起放在一边。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哪怕有一线生机,他也要找到。
陆修羽到达霍家寨的时候,叱罗归沙已经不在寨门口。他命斥候探查,一千兵卒在偌大的落翮山前,如蚊蝇般不起眼。
几个小卒摸索山道,攻破寨门打算往上走。栅栏大开,两侧的望楼上横着死尸,固若金汤的霍家寨,此刻门户洞开。
陆修羽抬手,有军士一列鱼贯而入。下一刻,便有人喝住了他。
“长史,怎么还有天骁军的旗帜?”李夜来骑着高头大马,“难不成,他营州骆家现在也插手幽州事了?”
“郡主,这是燕王意思。”陆修羽为李齐光做事,自然不会把无兵权的郡主放在眼里。
李夜来早想到陆修羽会这么回答,一身红袍,在黑压压的兵士里格外惹眼。
“到底是家君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李夜来最是不喜陆修羽,万象元年的进士又如何?万象元年多少进士呢!陆修羽宦海沉浮多年,若非父亲大力提拔安能有今日?
现在呢,和她一个高后亲封的郡主分庭抗礼。
陆修羽想做什么,别以为她不知道!当初接受先帝也就是李夜来伯伯过继幼子,背后就是陆修羽在劝父亲!
原本李夜来掌握边骑营一半的精锐,燕王掌握另一半。若不是陆修羽说什么“女大不中留”,总有出嫁那一日,一旦出嫁生的就是外姓子,给她找了一堆适龄男子要她相看,她怎会如今日一般如老虎被拔了爪牙!
现在,陆修羽执掌她原本该有的那部分兵权。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前,李夜来脾气本就不好,随父亲,此刻更是火上浇油,巾帼不让须眉。
“臣有燕王手书。”陆修羽自袖子中掏出一封书信,“郡主要看么?这手书已誊抄两份归档,郡主撕了也没用。”
“你教唆我父亲做这不仁之事,幽州府衙已经促成和谈,你这样一来,和谈的人里外不是人,江湖会怎么看我们?”
“侠以武犯禁,宜尽诛之。”陆修羽冷漠抬眼,他是个斯文人,放起狠话来,竟令人毛骨悚然。
“好,那里面的女眷呢?”
边骑营一见郡主来了,纷纷按兵不动。都说这血浓于水,要是听了陆修羽不听李夜来,之后李夜来重掌兵权肯定要秋后算账。而且,论声望论地位,这些战场厮杀的汉子,无疑更相信数次平叛只身入靺鞨设下空城计的李夜来。
陆修羽?一个刀都提不动的文人罢了。女儿只有一个,但长史可以有无数个。
刘胡子就是其中之一。他是边骑营都尉,脸上赫然刀疤从左脸颊斜穿鼻梁,是某次对漠北作战时留下的。
那次主将就是李夜来。
刘胡子翘起嘴角轻笑,笑容颇带玩味。陆修羽自来了王府,就和李夜来明里暗里斗,之前更是闹了给李夜来找夫婿的笑话。
他第一服天王老子,第二服李夜来,那些酒囊饭袋,给李夜来提鞋都不配。
陆修羽心想郡主这是挑什么刺?“按照旧例,嫁人的嫁人,发卖的发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