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时候,我回学校拍了毕业照,拿到了学位证和毕业证。离开学校的时候,我觉得这几年我什么都没有学到,一阵阵心酸在我的胃里翻涌着。
后来,我灰溜溜地跑回了家。
我没有实习、也没有参加任何考试,我像一条没有被人选中的鱼儿,躲在鱼池的角落待价而沽。
是我没有能力吗?是我笨吗?我真的白上了四年大学吗?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吗?我还犯了哪些错?和周思南在一起?没有理想和目标?
强烈的怀疑让我变得非常不自信,除了和周思南那一夜的冲动,我觉得自己还做了很多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我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看书,从《圣经》、《第二性》、《另一个,同一个》到《形影不离》、《悉达多》,我想用文字把自己包裹起来,然后再把这些包裹物体卸掉。
那段时间,我除了吃饭和偶尔出去帮爸爸妈妈买东西,几乎不出门。在这段日子里,我不断看书,闷着头写作了将近二十天,我的书也在这段时间完成了三分之二。
二十天后,我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许蕾和林承泽的恋爱,带给我的冲击终于消退了大半,我平静了许多。
唯一令我开心的事,是网站上看我的小说的人越来越多,我觉得自己从一块无用的石头,变成了熠熠发光的明珠。
精神上的渐好让我有了找周思南的冲动,我给他发消息,询问他是否离开。
他说他没有,思念像厚重的积雪压在我的心上,我很想冲出去见他。
我找机会给周思南打电话,他不停地和我说着那些动听的情话和他有多爱我。
我们又见面了。他沉迷于和我耳鬓厮磨,我痴迷地望着他深情的目光。
几乎每次见面,他都会亲吻我、抚摸我,我们像第一次那样迫切和渴望。
他会亲吻我的脖子、耳朵、手指、肩膀…多数时候,我会觉得很幸福,但有时候,我会表演出自虐的一面——为我对周思南多年爱而不得感慨流泪。
那段时间,波伏娃深深影响了我,这促使我对和周思南的关系看得很开。我觉得只要不危害我的健康,我可以接受他对我做的一切,我甚至沾沾自喜地告诉自己,这些都是难得的写作素材,没什么大不了。
我把我们一次又一次见面的场景复刻成文字,黑色字体从键盘跳跃进电脑的屏幕,也卷走了我的焦虑和忧愁,我觉得很快乐。
还有些时候,对周思南长期爱而不得的不甘、拧巴和难过也会在一瞬间侵袭我,我的眼泪就会像水龙头似的喷涌而出。
有次,在他神魂颠倒地亲吻我的时候,我问他,他和章好好还有没有联系,我几乎立刻发现了他眼神的躲闪,然后,他很绝情地说了他之前说的同样的话:“林浠,你不该问这些。”
我问自己:他没有否认,就是有吧?
他真的没有和章好好彻底断绝联系?他们是不是会在我离开后偷偷见面,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周思南会对她做复制对我做的事情,他会用手指轻触她的肩膀,会用毛茸茸的头发摩挲她的胸口。
我觉得很心酸,眼前熠熠发光的一切都变得黯淡不已。
还有一次,也是我第二次问他,在我向他告白之前、在我们高中毕业之前,他知不知道我喜欢他?
周思南的脸色像一团火山灰刚刚经过般灰白,他没有回答。我觉得眼前一会湿润,一会模糊,我没有说话,只是迎合他更加用力的亲吻。
过了很久,他用拇指抚摸着我的脸颊,温柔地把脸贴了上来,嘟囔着:“林浠,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我现在爱的是你,你为什么还要提之前的事?”
他的话刚落音,我就僵住了。我在心底用气势汹汹的语气练习“爱我并不影响你回答这个问题”这句话,我想反击他,我想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表明我的态度,抵抗他的无视和敷衍。
最后,我佯装怯怯地回答他:“因为我想知道。”
他的温柔又一次让我心软,我掉了很多眼泪,“算了。”
是的,我可以不去刨根问底,放低身姿,我可以忍受着他漫不经心的欺骗,因为我需要和他继续这段关系,我需要让他来真实演练我的小说后面的情节。
可我还是觉得自己遭受了致命一击。周思南可能不是真的爱我,他无法在我和章好好之间做出选择,他享受着不同女生的爱恋,滥情、无法专一地爱某一个人。而我,我也逐渐变成了别有目的地爱他。
我知道在一段各取所需的关系里,不要指望任何一方生出真情。我告诉自己,不要再对他抱有除了积累真实素材外的奢望。
一次、两次、三次…我开始不断地和周思南见面,我沉迷于和他每次像偷情一样的亲密。
每次见面的内容也像写作文时老师所要求的‘感情要层层递进’那样,他从隔着衣服抚摸我,变成渐渐脱掉我的衣服。
有一次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问我为什么要笑,我告诉他,他脱掉我的衣服时随手扔到地上的瞬间,让我想到了我的一次次升学。
我觉得这些年我什么都没学到,龚老师让我们练字,以及尹老师对我的那些厚望,早就被我抛到脑后。
我觉得所接受的那些教育,为了让他看到我,做出的那些努力,在他把我的衣服掀起来、扔到地上的那一刻变得一文不值。
和他见面的次数越多,我笔下的文字就越理智,我也越来越清醒。
我终于醒悟,一直以来我对周思南的执着和爱,只是给以前不断努力的自己一个交代。
有一次,在我充满悲伤时,周思南来找我,他像往常一样,一见面就恨不得立刻亲吻、拥抱、进入我,这让我更加难过了。
我再也无法继续忍受了,我决定故意让他难堪,问他一直以来都回避的问题,让他面对自己从来都不曾真诚的事实。
他紧紧贴着我时,我又一次问他:“你和章好好还有联系吗?”他又一次保持沉默,几秒钟后,却像报复我一样突然使出全身力气亲吻我。
我的眼泪像拥挤的水池,漫了出来。我知道我爱他的心活不过来了,但是,我没有让他立刻从我身边离开。
结束后,我站在墙边,他在我的后面抱着我,两个手像章鱼的触手一样抓着我,不断摸我的身体。
我觉得,我们的每一次见面都是一个个场景的不断重复,这让我产生了极端的愤怒。
过了一会,我下定决心,无论他是否会生气,这次我都一定要让他解答我的疑问。
我再次向他确认,那个他从来没有回答过的问题:我们高中毕业之前,他知不知道我喜欢他。
他露出了紧张的神色,心跳和呼吸声也都听不到了。正在沮丧的我察觉到了他的不安,我无法控制自己,又问了他一遍。
过了很久,他说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我暗恋他,那些命中注定般的偶遇、暧昧温情的话语、不经意的肢体接触,都是他故意制造出来的,我以为的——我对他锲而不舍的暗恋,其实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中。
我的身体酸痛,胸口也在被撕裂,我瘫坐在床上,泪如雨注。再看向周思南时,他的面庞浮现的却是我最害怕的青蛙的脸。
我继续问他,如果他故意制造了这些看似浪漫和命中注定的情节,为什么后来不和我在一起?
他说:“我只是很享受你的喜欢。”
如今,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再次打开书看到这个情节的我,已不再对男性抱有期待,不再对浪漫爱情抱有幻想。
我知道,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我,崩溃、痛哭,以及其他任何反应,都会表现出我是个矫情的、沉迷爱情的人。
事实上,在那一瞬间,我更加坚信费兰特说的“爱情和性都是非理性的,都很残暴”。毫无疑问,是我对神话般浪漫爱情的天然憧憬,给了周思南一次又一次伤害我的机会。
我不知所措,缓慢又机械地从那张床上走下来,回忆他刚刚说的每一个字,即便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我依旧无法相信自己耳朵听到了的话——周思南引导着我暗恋他近十年。
那我算什么?我经历的是什么?一场贯穿我整个青春的愚蠢暗恋?
那一刻,我意识到他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次亲近都是在逢场作戏。这个我从十二岁就喜欢的男生一直在表演。
周思南没有再继续讲下去,也没有离开。相反,他尝试向我靠近,平静地看着我疯掉,他走了过来,想要拥抱我。
我奋力推开了他,看着这个混蛋,我颤抖着举起手,想要扇他一个耳光,却怎么都举不起来。
持续的颤抖令我腿软,我用墙边来支撑我的身体,并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周思南非常精明,他有着非常完美的语言体系,他会说很多漂亮话,他会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在他就要抓不住我、在我将要离开他时,哄我回来。
我尝试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没有丝毫作用。后来,我嘶吼着告诉他,我再也不会见他了。
第二天,他离开了盛泽,去了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