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苏德明，是受害者的长子。我和我的爱人……以及我弟苏德亮，都在上沪的外事部工作，不过不在同一个部门。”苏德明抹了一把眼泪，端起面前的一次性杯子，喝了一口水，调整好情绪继续说到，“今天下午，我在单位接到邻居秦大姐的电话，说家里出事了，让我赶紧来医院。我第一时间通知了我爱人和我弟，可是等我们……等我们赶到之后，就发现家里两个老人，已经、已经……”苏德明哽咽了，用粗大的手掌遮住了脸。

“节哀啊，节哀……”孙乐梅安慰了两句便不再插嘴，默默等待着苏大宣泄完了情绪。

“至于耀祖，刚才医生也说了，不仅脑子不好使了以后，肝脏也……将来说不定还要做手术换肝……唉！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白天上班出门前还好好的，怎么就……”苏大一个泽北大汉，现在哭的倒像个孩子。

高勇扭头看了看师妇，孙乐梅单手托腮，不住地点头：“是是是，太突然了，换谁肯定都接受不了。唉！不容易啊，不容易！”

高勇停止了笔录，她通过这一下午的配合，已经知道孙乐梅哪些话是套话，哪些话是真正需要记录在案的问询了。孙乐梅在询问笔录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随和风趣，同情心很强的状态，这是女警的特色，她们很擅长察觉到被问询者的情绪和感受，并且能迅速根据对方的情感需求，在问询中随机应变地转换角色。

“您不懂，我爸妈真是苦了一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好不容易接来上沪了，我弟的工作也落实了，两个孩子也终于长大了，眼看着就可以想享清福了，没想到……”苏大的眼泪又泛了上来，突然仰起头，对着天花板哭喊道：“爸！妈！儿子不孝！儿子不孝！没有照顾好你们二老！害你们死得这么惨！呜呜呜呜呜呜……”

孙乐梅挠了挠头，拿出香烟递给了苏大，苏大摆摆手没有要，“谢谢啊，我戒烟了。”

“没事，特殊情况嘛，不在乎这一根两根的了。”孙乐梅还是把香烟递给了他，苏大犹豫了一下，接过了香烟放入嘴里，苏乐梅赶紧又起身帮他把烟点上。“谢，谢谢啊孙警官。”苏大看孙乐梅这么殷切，自己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没事没事，抽根烟缓缓。我也问一天了，脑壳发涨。”说罢就给自己也来了一根。“对了，我刚听你说，你家两个孩子？”孙乐梅和苏大一起吞云吐雾，闲话起了家常，轻轻拿眼角暼了高勇一眼。高勇本来对两人这番对话没当回事，但看到孙乐梅瞥了她一眼，忽然反应过来，悄悄打开了笔记本。

“啊对，我和我弟各家一个孩子。我们家的这个是个丫头，我弟家的是个儿子。”苏大毫伸手揉了揉眼睛，毫无戒备地回答。

“你女儿现在和你们一起住在上沪吗？”

“对啊，她就是在上沪出生的。”苏大不明就里，随口答着。

“哦，那就奇怪了。”孙乐梅双臂抱怀，盯着苏大，“一家人中午都食物中毒了，你女儿呢？她没有食物中毒吗？怎么一直没听你们提起她？”

“啊！”苏大这才反应过来，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完了！光顾着难过了，我把悦悦给忘了！”

孙乐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苏大，嘴上却略带讥讽地着说道：“啊？不会吧，一个活生生的人还能被你们一家子给忘了？”

“哎呦！”苏大打了自己一巴掌，“不好意思啊孙警官，咱们这个口供还要录到什么时候，要不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还得去接悦悦呢！”他扭头看看窗外黑黢黢的天色，焦急地就准备往屋外走，“都这个点了怎么！”

孙乐梅也站了起来，看了看手表，“要不这样，您有事就先去，我们还有三个人也就问完了。”

“谢谢，谢谢，那我走了，您一会儿帮我跟我爱人说一声啊，告诉她我去接悦悦了，让她们回录完口供直接回家就行。”

“等一下！”孙乐梅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吗？”苏大抓起外套穿在了身上，扭过头来问到。

“家里的一切物品暂时先别动，我跟同事打个电话，现在过去取个证。”

“没问题，地址您直接问我爱人或者我弟媳就行，我先走，接了悦悦就回家，补习班离这坐车也就十几二十几分钟，离我家也就走路十分钟吧！跟到派出所的距离也差不多，如果你们同事到了我还没回去，您就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在楼下等我一阵，我很快就能回去！”苏大匆匆忙忙交待完，就赶忙出门了。

高勇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吐槽道：“当爹的，连自己女儿都能忘，真是够可以的。”

孙乐梅的重点已经不在这里了，她缓缓说道：“你看他刚才的反应，像是怕咱们去他家里取证的样子吗？”

“啊？哦，那倒不像，神色还停留在接女儿的事情上，而且地址时间什么也交代地挺清楚，一副积极配合的样子。”

孙乐梅端起茶杯点点头，“如果是装的，那也只能说演技已经登峰造极了。”她砸了一口茶，“算了，先问他们家的那一对妯娌吧。”

“没顾上看时间，老苏跟我和德亮说的时候，我们就急急忙忙赶过来了。”刘红娟情绪已经平复了不少，但是还是尽量地保持着沉痛的心情。

“孙警官，您一定要给我儿子做主啊！他肯定是被害的，绝对是被害的！是不是医疗事故？啊？一定是医疗事故！我就知道！孙警官，我儿子以后的医药费都得由这家医院承担！他们急诊室的几个人一个也别想跑！”魏小美不依不饶，坚持一口咬定是医院失责。

“案发的时候，您在哪里？”

“我、我，”魏小美一时卡壳。

“您丈夫和您家妯娌大伯都在一个地方工作，他们应该是一起来的，那你呢，谁通知的你，你是从什么地方赶过来的？”

魏小美跳起来一拍桌子，拉开泼妇骂街的架势：“姓孙的！我敬你是个警察才对你好声好气的，你可别给脸不要脸！我不就是去搓搓麻将嘛！我碍着谁了？我家老公都没有说过什么，你们凭什么把我当犯人一样审来审去的！你们应该去抓那些医生，他们才是害了我儿子和我公公婆婆的罪魁祸首！而不是揪住我一个小女子不放！”

高勇也跳了起来，一拍桌子怒喝道：“放肆！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呢吗！我警告你，你老实一点！问你什么你答什么不就行了，要是心里没鬼，你急什么？”

“谁心里有鬼了？啊？那可是我亲儿子，老苏家的长孙！我是他亲妈，我还能害了他不成！你们到底会不会查案？我懒得跟你们废话！我老公还被打晕了，现在都在病床上躺着呢！呜呜呜呜呜，我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了我？啊？儿子儿子整成弱智了，老公老公也倒下了，我一个弱女子，还要被冤枉，呜呜呜呜呜呜……”魏小美为人泼辣，句句夹枪带棒，苏乐梅扶了扶额，没有理她。

“你！谁冤枉你了，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呢？这不是在正常询问吗？你按照提问回答，谁还能害你不成？”高勇看到魏小美一副得理不饶人，无理闹三分的样子，也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她转过头用求助的眼神看看师妇。

孙乐梅把烟和打火机从桌子上滑到了魏小美的面前，魏小美脸上还挂着泪痕，她抬起头熟练地抽出一根烟来给自己点上，两人吧唧吧唧地各自抽烟，一言不发。高勇看着这俩烟鬼，嘴角艰难地抽搐了一下。

“听说你们家还有一个女儿？”

“啊！对了！天啊！你不提她我都忘了，悦悦还没接呢！”刘红娟和苏德明一样，要不是靠着孙乐梅的提醒，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女儿，这么晚了依旧流落在外。

“您不用着急，您爱人已经去接她了。”孙乐梅淡淡地瞥了刘红娟一眼。

刘红娟脸上有点挂不住，赶紧帮自己找补：“这一下午的，心力交瘁，不小心把孩子给忘了。”

“孩子平时不跟你们住吗？”

“住啊，我和德明是在上沪大学里认识的，我们一起在这里念完书，进入了同一个单位，结婚后怀了悦悦，之后我婆婆一家就搬进来照顾我了，悦悦也一直是我婆婆带大的。”刘红娟将所受的委屈一笔带过，体面地避开了婆婆一家是如何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琐事。

“那今天你们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就不担心自己女儿也中毒了吗？你们在这呆了一下午，如果出了事，学校的老师联系不上你们怎么办？”苏乐梅眉头拧在一起，担忧地问到。

“哦，那不可能，悦悦平时上课，中午都吃学校发的营养餐，不和我们一起吃。”

“哦，难怪呢。”孙乐梅点了点头，冷不丁又问了一句“那你们婆媳关系怎么样？”

刘红娟身体一滞，不满地看着孙乐梅说道：“孙警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好歹也是个高材生，难道我还会因为婆媳关系不好就杀人不成？您的推测，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孙乐梅温和地笑了笑，赶紧说：“您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和您闲话一下家常。我实话和您说吧，口供我们差不多都录完了，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你公公婆婆的死和医护人员抢救无关，也不属于什么医疗事故。基本上可以断定是意外食物中毒，当然，如果你们不放心，认为存在投毒的可能性，我们也肯定会继续根据投毒的思路进行深入调查，毕竟今天接到报案的时候，也是按照投毒案来受理的。所以我问一下您的家庭关系，纯粹是出于办案流程，而不是对您有所怀疑，或者要针对您，您千万别介意，毕竟所有的口供，最后结案的时候都是要进卷宗的。”

孙乐梅这一番话，说的恳切，这才让刘红娟放下戒心来。她知道警察迟早也要回家调查，家里婆媳妯娌之间的关系随便问问邻居也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索性也就不装了，坦白讲到：“确实，我们家的确不是什么兄友弟恭，婆媳和睦的家庭。我婆婆这个人脾气比较急，家里地方又小，平日里有摩擦那也是很正常的。但是一家人能有什么隔夜仇啊，大家还是齐心协力想把日子过好的。你看德亮的工作不就是我和德明安排的嘛，而且当初他能和魏小美结婚，也是我跟德明省吃俭用给他攒出来的彩礼。”

“这么说来，您和您爱人还是魏小美的媒人呢！”孙乐梅亲切地笑着说到。

“可以这么说吧，小美这个人长得好看，当初也是我婆婆一眼相中的。可惜她就是整天有点好吃懒做，玩心太重了，不肯踏实找个工作。哪怕去卖卖衣服呢，也能帮家里减轻一点负担吧，可是人家就不，每天不是抽烟喝酒，就是烫头打麻将。唉，也是人家命好，头胎就一举得男，任务完成了也不用再生了，不像我，是个劳碌命不说，还得接着给德明拼二胎。”刘红娟语气酸溜溜的。

“那你可真够辛苦的啊，又要工作，又要生儿育女，也太不容易了。”孙乐梅像个体贴的知己，语气里带着理解和赞赏。

“没办法，谁让德明是长子呢，苏家虽然有了长孙，但是老规矩老传统还是不能丢，所以我公公婆婆都特别希望我能赶紧给家里长子再生下一个嫡孙来。只是没想到啊，世事无常，我这肚子还没有什么动静呢，两个老人和孩子就都先出事了……”刘红娟声音慢慢小了下去，看上去是真的为公公婆婆和侄子的遭遇感到惋惜。

“你家我看还是有点传统，有点爱男仇女呀怎么。现在人人都只生一个了，女人也早就能考军校，也能参军了，还有很合理的晋升通道，为什么非生儿子不可呢？”孙乐梅不解地问到。

“也不能说是爱男仇女这么严重吧！”刘红娟急忙辩解起来，“说实话，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太苦了，我们已经有了悦悦，如果不给她再生个弟弟，以后她结婚了被婆家欺负了怎么办？何况我侄子现在也算是完了，那我要是再不生个儿子，将来谁给她出头？谁给她撑腰？这不也都是为了女儿好嘛！”

“不结婚不就行了，干嘛非要结婚让人欺负，然后再专门为了避免欺负而生个弟弟啊。”高勇不解地看着刘红娟，忍不住插嘴问到。孙乐梅听了倒也没有拦着，只是一直默默地观察着刘红娟。

“啧，呸呸呸！瞧你这话说的，女人哪有不结婚的啊！一看你就是年龄太小，还没活明白呢。我这么跟你说吧，你和你爸妈的那个家，不是你真正的家，那个家里的一切都不属于你。女人啊，只有找到一个男人结婚了，组建新的家庭，帮对方生儿育女了，这个家才是真真正正属于咱们女人的家。哎，你还小，以后你就懂了。”刘红娟用过来人的口吻说教着。

“怎么会不是自己的家呢？”高勇听完刘红娟的话，整个人更加困惑了，“我就是我们家的独生女，我爷爷奶奶也就只有我爸一个儿子，我爸我妈也就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