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步路人民医院急救室门口哭声一片,苏德明和苏德亮靠在医院脏兮兮的墙上,大声嚎啕,不断地捶墙顿足,尽情演绎着孝子的悲伤欲绝:“亲娘咧!俺的亲娘!亲爹咧!俺的亲爹!俺的亲爹亲娘咧!你们咋死得这么惨!到底是谁害了你们呀!俺一定不会放过他!”
刘红娟和妯娌魏小美也擦着眼泪,表现得格外伤心,不知道的一定都会觉得这一家人一定是母慈子孝,感情深厚,人品温良。
刚刚从急救室出来通传死讯的护士见状叹了口气,看着几人悲痛的模样,心里也不免觉得戚戚然。但是她毕竟还有话没说完,于是又大声道:“节哀顺便节哀顺便,请问你们哪位是苏耀祖的父母?”
魏小美一听,立刻顾不上哭了,赶紧抓着护士的肩膀急着说:“我我我我,我是她妈妈,我儿子怎么了,啊?你不要吓我!”
“哦,孩子的命是保住了,”苏德亮听护士这么一说,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魏小美更是如释重负,哪知护士话锋一转“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魏小美急吼吼地问到。
“唉,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孩子虽然是抢救过来了,但是因为脑缺氧的时间有点长,所以,以后在智力上,可能没有办法和正常人一样……”
“什么?护士小姐,你的意思是我儿子他……他……他变成了弱、弱智吗?”魏小美不可置信地紧紧捏着护士的肩膀。
“唉呀,节哀,节哀!其实你们家算是幸运的了,好歹还抢救过来一个孩子。上个月有一家和你们一样,吃了不该吃的菌菇,一家老小五口人,全家都没了。”护士安慰到。
“呜哇!”魏小美一声尖叫,瘫倒在地哭天抢地,“俺的儿!俺的儿啊!你以后可怎么活啊!怪妈妈没有看住你!”
苏二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明明白白,也跟着嚎了起来:“儿啊!俺的命根子!俺们苏家的命根子!俺们苏家唯一的继承人咧!”
苏德明此时也慢慢从悲痛的情绪中缓了过来,听到侄子已经成了智障,心里也觉得很难过,可是听到苏二的这番哭嚎,心里变得不痛快起来,对于侄子变成弱智这件事,反而隐隐生出一种痛快感来。
这些年,苏德明没少在家受窝囊气。不就是因为老二家生了个长孙嘛,父母对自己的态度都越来越差了。作为家里的长子,他从小就被父母严厉对待,家里所有望子成龙的重担都压在了苏德明的肩头,反倒是苏德亮,能够沾着苏德明和刘红娟的光,在父母的宠溺下过得像个二世祖。不仅一事无成,还越来越会对着长辈钻营讨好,导致本就偏心小儿子的苏母苏父,更加不待见起老大一家子来,甚至几次扬言,要老大一家攒钱,帮着苏德亮家的儿子将来买房买车。毕竟,只有苏耀祖,才是他们苏家现在唯一的命根了。
现在这个命根成了智障,苏德明觉得自己的腰板总算能比以前挺得直了些,甚至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畅快感。不过他脸上挂着泪,在这个时候不太好表现出来。
苏德明抹了抹脸,上前一步,拉着护士说:“护士小姐,请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刚说的菌菇又是什么?”
护士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怎么,你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来的医院吗?”
苏德亮扶着墙站起身来,一脸诧异:“不知道啊,这不回家发现家里老人孩子都不行了,才赶紧送你这的吗?你可别想着推卸责任,你得给我们一个说法!不会是你们搞出医疗事故了吧?啊?”
医疗事故这几个字一出,魏小美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抓住护士小姐开始不分缘由地就是一顿撕打:“一定是你们!你们这些无良医生,害我儿子成为弱智的!我跟你们拼了!”
刘红娟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一时间愣在原地,作为全场唯一还保留了点理智的人,她和丈夫一样正沉浸在侄子变成弱智的扭曲的喜悦中,眼看着魏小美就开始单方面暴打护士了,刘红娟反倒陷入了两难,她想拉架,但又怕被魏小美觉得自己是盼着苏耀祖去死,可她不拉架,又觉得护士实在无辜倒霉。
迟疑间,抢救室的门开了,几个医生陆续走了出来,厉声道:“干嘛呢!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家农村后院!”
一句话戳到了苏家人的痛处。即便已经在上沪站稳了脚跟,但是他们的出身和口音却还是总是受到来自上沪本地人的嘲笑。两兄弟在外事部工作室,都尽量掩去自己的口音,好融入这个新的城市,然而在这种真情流露的场合下,两人都没有注意自己的口音问题,没想到又被城里的男人暗戳戳地羞辱了。苏德亮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直接扑了上去:“你害死俺爸妈,又把俺儿子搞成弱智,还瞧不起俺农村人,看老子弄不死你!”
医生本来就已经累的快虚脱了,哪里是苏德亮的对手,直接就被一拳干倒在地,旁边的护士和助理医生见状,只当是遇上医闹了,也赶紧冲上去想拉开两人,场面越来越混乱,双方撕扯不下,苏德亮更是不给医生一点解释的机会,揪住对方的衣服领子,往医生脑袋上猛捶。直到有个实习医生操起手边的氧气瓶一瓶子砸到了苏德亮的脑袋上,把他砸晕在地,这才终结了这场闹剧。
魏小美哭着扑上去,声嘶力竭地嚎叫着,苏德明看着晕倒在地的苏二,这才想起来要打电话报警。
很快,被上沪市民誉为“松步路保护神”的孙乐梅,以及她刚刚收入麾下的徒弟高勇,被派出所分到了现场。
“不是,你到底什么情况?啊?是想报警调查命案还是想报警调节纠纷?”孙乐梅作为资深老片警,出警执行任务连警服都没穿,看上去跟个便衣似的,穿着一身黑色的皮衣,卡其色宽松长裤,和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高勇在旁边身着警服,规规矩矩地捧着记事本等着录口供。
苏德明看着眼前这个态度恶劣的女警,嘴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刚刚才从悲痛中缓过神来,一眨眼弟弟就被砸晕了,弟妹还在旁边一个劲地叫唤,护士又催他缴费,又告诉他患者要转普通病房了,无数声音在他耳边聒噪着,如此纷乱的场面,令平日里尽量保持着体面的苏德明,思绪也跟着混乱起来。
“想什么呢?说话啊!”孙乐梅不耐烦地催促到。苏德明想起来了,刚才报警时,为了让警察引起重视,他在电话里说的是家里人被毒害了,请警察同志立刻来医院调查。
苏德明平复了一下心情,刚要说话就被妻子刘红娟抢先接过了话头:“我们家的两个老人和一个孩子,都送进了这家医院,医生说是菌菇中毒,但是我们家根本就没有买菌菇,所以我丈夫怀疑有人投毒,来到医院进行抢救后,两个老人都没有救回来,孩子也成了弱智,所以我们还怀疑医院在抢救上有问题,耽误了救治,导致家里两死一伤。我们和医生护士理论,结果他们用氧气罐把我小叔子砸晕了。”
刘红娟一口气地说完,又往旁边指了指,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躺在地上,旁边的小娇妻又哭又闹,剩下的医护人员脸色难看,试图叫醒晕倒的男人,结果被小娇妻都挡回去了。
“啧,吵死了!”孙乐梅嘟囔了一句,上前走了过去,掏出警员证跟众人面前比划了一下,“谁是主治医生?”
“我,警察叔叔,我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你瞎啊,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叔叔?!”孙乐梅没好气地说到,医生连忙道歉。孙乐梅摆了摆手,“说说呗,怎么回事?”
医生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高勇刚刚才补完刘红娟的那段供词,现在赶紧又捧起了小本子。
“对不起啊,警察同志,我,我,习惯叫警察叔叔了,真的不好意思!”医生看孙乐梅挺严厉的样子,不敢反驳什么,上来先态度良好地道了歉。孙乐梅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然后示意他接着说。
医生凭着记忆解释道;“那个……是这样的,今天中午,急救中心接到电话,说是有三个人不省人事了,让我们赶紧开着救护车去接,医护人员到了以后发现三个人都陷入了休克,而且有一阵子了,初步判断有点像食物中毒,于是赶紧在救护车上紧急抢救,但是其中两位老人在到医院之前就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你放屁!”一直在哭哭闹闹的魏小美突然跳了起来,打断了医生的话,“我爹妈好好的,哪里没有生命体征了?送上救护车的时候还喘气呢,进了急诊反而人没了,不是你们医疗事故那是什么?还有我宝贝儿子,也是被你们弄成弱智的!警察大人,您一定要给我们一个公道啊,呜呜呜呜呜呜,我老公也被他们打晕了,现在还躺在那没人管呢!”魏小美连喊带哭,看上去格外伤心。
幸好孙乐梅是个经验丰富的警察,她没有调节纠纷,而是在现场条理清晰地指挥了起来:“你们几个把人打晕不管了?快,赶紧先救这个躺着的。然后急诊室里的,我刚听到说是要转病房了,该转就先转,该送太平间的先送,先别都给我挤在这,把急诊室的地方和抢救室的地方给病人们都腾开。”她转头看看高勇,“小高,你去把他们领导找来,给我开个会议室,一会儿我挨个问。”
“收到!”高勇甩着马尾辫迅速跑去找院导了,孙乐梅话还没说完看到小高已经跑远了,忍不住乐了一下,“嘿,这小丫头,还挺有干劲儿。”
魏小美看着苏二被抬上床,几个医生围着,总算也不哭不闹了。嘴里还不住地道谢:“谢谢警察大人,有您在这里做主我心里踏实多了。”
孙乐梅被逗笑了:“什么年代了,不用叫什么大人,我姓孙,大家都叫我孙警官就行。那什么,你,你先在这陪你老公,一会儿醒了看没问题的话,也来会议室,你要走不开的话,一会儿我再过来。”
魏小美连连应允:“不用不用,一会儿他醒了,没大事我们就去找您,不用您来回跑。”
孙乐梅点点头,又看了看苏大两口子,“你们确定对死因有疑问是吧,这事儿现在两个方向,一个是你们说的投毒,一个是你们家这位女士说的,医疗事故,你们的意思是……”
刘红娟和苏德明互相看了看,魏小美也在跟两人使眼色,三人彼此颇有默契地做了决定,“投毒也要查,医疗事故也不是没有可能。”
三人的小心思自然逃不过孙乐梅的眼睛,她说:“明白,先查投毒,事后解刨看看是不是存在医疗事故,好方便你们后期理赔。”
几人没说话,等于默认了。孙乐梅看着三人,目光变得冷峻而严厉,她沉下声认真说:“投毒这种事情,不是小事,一旦立案侦查,就是照着刑事案件的方向走了。其实这个季节,出现菌菇中毒的事情并不少,你们为什么一定认为是投毒呢?”
苏德明这时候已然恢复了往日的理性,缓缓开口说道:“本来一开始报警的时候,是想报纠纷的,只是当时周围太混乱了,父母的死亡通知刚刚发下来,脑子一懵就说成投毒了。但是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家里两个老人都是泽北农民,在我们那里根本不产菌菇,所以这个季节也从来不时兴吃这个东西。“
“而且老人几年前刚来上沪的时候,我们两口子也请他们吃过上沪最著名的野鲜菌宴,但是老人家尝过以后根本不喜欢这种食物的味道,吃不惯,还怪我们乱花钱,所以这些年,我们家从来就没有买过菌菇。”刘红娟补充到。
“现在主治医生突然告诉我们,两个老人是菌菇食物中毒走的,这么突然又反常的事情,这让我们怎么相信啊!所以我才会怀疑是不是存在医疗事故,医生在这里推卸责任。我就希望警方帮忙调查一下,到底是不是投毒,还是只是随便说的。”苏德明接过话头,和刘红娟一唱一和,但是他们的分析也不是没有道理。
“农村来的老人确实比较节俭,绝对不可能为了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去花钱买菌菇,照这么说,还的确有被人投毒的嫌疑。”孙乐梅皱着眉头,嘴里自言自语着。她抬头看了看苏大,对方一脸迫切想要知道真相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为了获得理赔而撒谎。孙乐梅原本在出警前,从电话里听到这边的嘈杂声,还觉得可能只是医患纠纷问题,被报案者小题大做了而已,然而现在苏大的这番话,反倒让她对菌菇一事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警惕。
孙乐梅对这种警惕很熟悉,这是几十年如一日,在一线办案的老刑警日积月累下来的,对于刑事犯罪的一种本能的觉察。
高勇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师妇……好,好……了,跟院领导讲明白了……医院这边,给,给我们安排了七楼的一个小会议室,今天所有接触过……报案者和受害者家属的医护人员……接下来都会安排接受问询,咱们,咱们现在就能过去了……”
孙乐梅满意地朝自己的新徒蒂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