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墨文正准备起身去买,但是一站起来又“Duang”地一声重重地坐了下来。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苏悦醒,厚着脸皮说:“不想走了,好累,小苏你去买吧,好不好?”苏悦醒无奈地摇了摇头,“行行行,你先好好休息吧,我去买。”许墨文怕是真累了,竟然没有推辞,大剌剌地一挥手:“快去快回!”
苏悦醒被她气笑了,起身在这条热闹的路上寻找起来,没走几步就闻到了臭豆腐特有的香臭味,放眼望去,看到一辆脏兮兮的三轮车,车尾插了个高高的小红旗,旗子上赫然写着“正宗臭豆腐”几个大字。这个小小的移动摊位竟然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看来老板的手艺不简单。
苏悦醒努力地挤了过去站到了第一排,看到老板娴熟地操作,她的脸上又浮现起喜悦的神色,华灯初上,热闹的夜市人声鼎沸,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她人生当中的第一口臭豆腐,也是许墨文请她吃的。那年瘦瘦小小的她,坐在胖嘟嘟的许墨文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起瞒着爸爸妈妈,穿过几个河渠,来到食品厂大院门口的夜市,许墨文和她一起凑钱,两人买了一份小份的臭豆腐,吃的满嘴流汁。她到现在都忘不掉那股奇特的味道,混合着腐败的闷臭和油煎的豆香,裹上洒满了香菜和蒜末的特质蘸酱,那是她童年里吃到的为数不多的美食。
又或许,对儿时的她来说,美食是次要的,能够和许墨文在一起夜游晚归,在烟火腾腾的夜市里奔跑穿梭,那种难得拥有的自由才是她觉得最珍贵的地方吧。
此后,许墨文还带着她品尝或玩耍了人生中的第一根辣条、第一口可乐、第一块口香糖、第一个溜溜球、第一辆拉力玩具车……苏悦醒生命中无数次的初体验,都是由许墨文促成或者由她陪伴完成的,她早已和她人生最重要的一段时期密不可分。
苏悦醒的童年就是许墨文,许墨文就是苏悦醒的童年。反之亦然。
老板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轮到了苏悦醒,苏悦醒特地要了一黑一白两份混装在一起,而且还加了重料,想到一会儿许墨文大快朵颐的样子,她的脸上也不经意间笑意盈盈。正当她兴高采烈地往回走时,大老远就发现麻辣烫摊位的那个座位上已经空无一人,许墨文不见了!
苏悦醒身后“唰”地冒出一层冷汗,她担忧地四处张望,生怕是自己遗漏了什么,让那群人跟了上来,带走了许墨文。她不敢再想,火速地在一个又一个摊位寻找起许墨文的身影来。然而都一无所获。就在这时,她灵光一闪,跑回了麻辣烫摊,找到了老板娘。
“刚才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女生呢?短头发那个!”苏悦醒一点没有客套,语气里全是焦灼。
老板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咦?刚才还在这里的啊?一转头人就没了。”
苏悦醒听闻此言,整个人如坠冰窖。她不甘心,又问道:“有没有,呃,有没有外国人来过?”
老板和周围的几个食客面面相觑,继而都哈哈大笑起来:“小姑娘,这里是郊区外环,这两年清退个体三无营业人员,大家都是被逼到这里才形成这么一片小市场的,老外怎么可能知道这里啊?况且老外也不会来这里消费不是?你要不给你朋友打个电话?”
苏悦醒听了老板的话,总算稍微能放下点心来,她掏出手机拨给许墨文,却发现对方挂断了电话。苏悦醒眉头紧锁,心乱如麻。不停自责起来,如果她不回来,如果她不找回许墨,或许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她胡思乱想着,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的小卖部传来。
“老板,给我几个创口贴,再给我一瓶酒精,一盒棉签。”许墨文说到。
老板看了看这个陌生的面孔,一边把东西拿给她,一边和她搭讪:“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啊,才搬来?”
许墨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勉强打了个哈哈,然后坐在柜台下面的小马扎上,脱下了鞋袜。
老板看她不擅唠嗑,就没再采她,继续转过身收拾着货架。忽然间,闻到身后飘来一阵阵恶臭,转身一看,发现苏悦醒正光着两只脚,立马气急败坏地呵斥道:“哎呦!我说哪儿来的臭味啊,你能不能把鞋子穿上!一会儿再给我顾客熏跑了!”
“啊?”许墨文一脸懵懂,地看着柜台里的老板道:“我在你这上个药都不行啊,你要赶客别含血喷人啊!我,我哪儿臭了?”许墨文没好气地辩解到。
两人循着味儿一起转过头往门口望去,只见苏悦醒眼神冒出凶狠的光芒,她喘着粗气,气乎乎地盯着许墨文,手里一只拎着忘了放下的臭豆腐,此刻还在往外冒着热气。
苏悦醒大步流星直直地向许墨文走来,许墨文吓得抱住了头:“不是,你听我解释,我没有乱跑,我……”
“你脚都烂成这样了,为什么不跟我说!”苏悦醒又气又心疼,语气里带着责备。许墨文这才低下头仔细端详起自己的双脚。一路上她只觉得钻心疼痛不停地从脚上传来,但是她怕苏悦醒担心,又怕拖了她的后腿,害她被抓住,所以只管忍着没吭声。看到她去买东西了,这才偷偷来小卖部想处理一下。她现在才发现,原来脚掌和脚后跟全部被磨出了一大片水泡,水泡又蹭爆了,露出的皮肤又再一次被擦破,水泡里的粘液和血液一起,把整只脚粘在袜子上,乍看上去血肉模糊。
苏悦醒把臭豆腐放在柜台上,拉过旁边的小马扎,坐在许墨文对面,把她脏兮兮的脚放在了自己腿上。许墨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些伤口苏悦醒并不陌生,自打13岁开始,她就在鹰之国进行格斗训练。双脚也好,缠绕着绷带的双手也罢,无一不是无数次磨出水泡,又无数次被擦破到血肉模糊的。这还是运气好的时候,碰上讨厌她怨恨她的人和她对垒,运气糟糕的话,整条胳膊或者腿被活活打骨折也是家常便饭。只不过,这些事情,苏悦醒对许墨文一字未提,许墨文自然也一无所知。或许她们分开的那四年,她瞒了她太多的事情。许墨文虽然无数次地追问过细节,不过也都被苏悦醒寥寥几句讲了个大概就敷衍了过去。
苏悦醒轻轻帮许墨文剥离了和着血水还粘在脚底没有彻底脱下去的袜子,随后问老板要了医用棉花,沾着酒精,帮许墨文给两只脚全部消了毒,又买了碘伏涂在伤口处,吹干后才又小心翼翼地贴满创口贴,最后还买了两双厚袜子,逼着许墨文全部都穿在了脚上。做完这一系列功夫,又给她拿了一双最传统的宝京布鞋,这种鞋子是早年间的千层底,从鞋面到鞋底全部都是布制的,不会给双脚造成负担,也能很好地保护脚底。
许墨文站起身来走了两步,果然疼痛大为减轻了,走路也不再一瘸一拐,这下,她又士气大振挥舞着拳头道:“不愧是你呀小苏!一点儿不难受了!还休息什么呀,我还能再走五公里!”
苏悦醒还没有消气,她不再搭理她,默默地收拾着一地的狼藉,付好钱后自己一个人走回麻辣烫摊位。许墨文本来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却突然想起来忘了拿臭豆腐,又赶忙跑了回店里,一把抓起塑料袋,飞速地跑了回来。
“给,您老今天辛苦了,多吃两块儿!我把我那份让你一半总行了吧!”许墨文讨好到。
苏悦醒没有说话,只是夹起臭豆腐埋头苦吃,不理会许墨文。许墨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一旁坐立难安。
良久,苏悦醒终于开口了,“怎么不吃?刚才不是你嚷着要吃的吗?”
许墨文这才高兴地拿起筷子,赶紧夹起一块臭豆腐,刚要往嘴里送,苏悦醒又说:“你还是别吃了,油炸食品,不利于伤口恢复。”
“啊?哦……”许墨文瞅了瞅苏悦醒,对方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许墨文讪讪地又放下筷子和碗里的臭豆腐。
“怎么又不吃了?不好吃吗?”苏悦醒一边捞着麻辣烫,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她。
许墨文有点懵,遂又拿起筷子,夹起刚才还没吃到的臭豆腐,眼看着这次就要送进嘴里了,苏悦醒又说:“让你吃了吗?我只是问你为什么不吃,没说你可以吃。”
“啊?哦……”许墨文委屈巴巴地放下了筷子,不再敢轻举妄动。
“又不吃了,又不吃了,你到底是想吃还是不想吃?”苏悦醒语气里带着一点点愠怒。
许墨文也不知道苏悦醒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道:“我想吃啊,我,问题是你不是不让我吃嘛,我哪敢吃!”
“我不让你吃你就不吃了?你想吃为什么要看我的脸色?你自己就不能让你自己吃?”苏悦醒的声调比以往竟然高了些许。
“我……”许墨文被问住了,低下头嚅嗫着,“我这不是怕你不高兴嘛!我做错什么了?”
“你说呢?你想吃为什么不说想吃?你脚疼为什么不说脚疼?你去买药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苏悦醒转过来愤愤不已地望着许墨文。“你什么时候才能够改掉那你为了迎合别人而委屈自己的臭毛病?艺术家不应该是最专注于自我的吗?你的自我呢?你还会喊疼吗?你还会为自己争取吗?你觉得自我牺牲很伟大是吗?你就没想过找不到你我会很担心吗?”
许墨文默默地望着苏悦醒,苏悦醒越想越气,转过来逼视着她。许墨文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拿着筷子,夹起臭豆腐,一块接着一块马不停蹄地塞进嘴里。
她含糊不清地说:“我为什么不吃?我这不是吃了?我还不是怕你担心,怕你自责,我能不了解你怎么想吗?你是不是在心底觉得不是我拖你后腿,而是你连累我颠沛流离了,对吗?你担心和我在一起,会影响我的安全,不是吗?你那点小心思,我能不晓得?
你以为我是为了你牺牲是吧?我告诉你,你想多了,你别以为我受了伤都是因为你,那是因为我日常生活黑白颠倒不肯锻炼,全赖我自己!
你要是想撇下我,一个人去跟那帮人拼命,我也可以告诉你,你门儿都没有!我就是要瞒着你,受了伤也瞒着你,脚烂了也瞒着你,偷偷买药也瞒着你,我看看你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到底还要怎么自责?
你既然已经回国了,那么从你回到家里开始,你苏悦醒在这个世界上就永远不会再是一个人!
我警告你苏悦醒,如果你要是继续动一些歪脑筋,想丢下我自己扮伟大,玩失踪,我就让你先体会体会什么是失踪!我就也瞒着你自己去找那帮人,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我让你先体会体会什么是担心对方瞒着自己去送命!
你不是担心我压抑自己的感受迎合你吗?你不是认为自我牺牲不是一种伟大吗?那你呢?你说艺术家是最专注自我的,所以呢?你就想丢下朋友自己去搞你的个人英雌主义?你没有想过,我也会像你担心我那样担心你?”
许墨文怒火中烧,连珠炮般一口气把两人这半天以来的小九九彻底说破了。其实打从苏悦醒烧车的时候她就知道,苏悦醒为了怕连累她,选择再次消失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她要先发制人,把苏悦醒自己去送死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许墨文好不容易把一整碗臭豆腐都咽进了肚子里,抬头一看,苏悦醒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早已泪流满面。眼泪掉进面前的碗里,和臭豆腐和在了一起。
苏悦醒差点忘了,许墨文是这个世界上共情能力最强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最了解她的人。她本来想跟许墨文输出一通说教,告诉她别什么都替别人着想,自己需要什么一定要说出来,但其实,许墨文这些都是做给她看的。毕竟从小到大,苏悦醒才是那个心里想要什么,却从来不表达的人;苏悦醒才是那个怕连累许墨文,已经在心底里暗暗打定主意,一旦安顿好了许墨文,就会偷偷消失的那个;苏悦醒才是那个一旦受了重伤,为了避免许墨文担心,就会强忍住疼痛,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那个。
而许墨文,她会傻乎乎地祈求姥天,把自己的伤害转移到她的身上;如果她再一次从她的世界里失踪,许墨文才是那个一定会痛苦到难以承受的人;如果有朝一日她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么许墨文才是不肯独活的那一个。
苏悦醒想起来,她并不是从回国后,就不再是一个人了的。她在她们四岁那年,一起在河渠边埋下冰棍棒时,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苏悦醒抬起头来擦掉了眼泪说:“喂,许墨,我们做个约定吧。”许墨文抬头迎上苏悦醒的目光,两人彼此注视着对方。“从今天开始,我们都不可以因为怕对方担心,就隐藏自己真实的心意。好吗?难受了要和对方说出来,个人英雌主义的念头要坦白。”苏悦醒知道,与其两人都暗戳戳地猜测对方,为对方内耗,不如直接挑明最省事。
“加一条,”许墨文看着苏悦醒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永远,都不可以丢下对方,一个人悄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