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怎么哭得这么厉害,是不是找不到家啦?我可以帮你哦。”
许墨文一手扶着辆小小的儿童自行车,车把上吊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像是一块豆腐和一包零食,另一只手举着根冰棍,傻头傻脑地凑过来,关切地看着在河堤边独自啜泣的苏悦醒。
苏悦醒满面泪痕,望着湍流的渠水,在做内心最后的挣扎,突然一个稚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循声扭过头来,看到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孩,连忙又背过身去扯起袖子擦了擦脸。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垂下眼帘。
那个年代的自然环境和现在有着天壤之别。除了权贵外,普通人们以职业区分,群居在一个大院和一个大院里。别小瞧了这些大院,里面涵盖了理发店、小卖部、电影院、锅炉房等许多便民的公设施,可以说每个大院都像是微缩的小城镇。
许墨文喜欢骑着爸爸给她新买的两轮自行车,在大院与大院之间来回穿梭。因为居住的人们职业不同,所以大院的风格也有区别。好比许墨文居住的大院,因为属于外事部和外接部的职员住所,所以大院里以外文图书商店为重,而她刚刚去过的食品厂大院,则以各种售卖零食、雪糕、甜点的商铺为重。这些大院都是同心圆结构,只有最里面才是居住区,外围都是各种各样符合人员职业特性的商铺。所以人们周末逛街采买,也会根据大院居住者的职业特性为准。
在大院与大院之间,建有公路和土路,也环绕着大大小小的河渠。走土路时,常常可以穿过各种漂亮的石桥,也能看到沿岸漂亮的花草美景。许墨文是附近有名的大院串子,韩淑兰和许冠峰也喜欢让女儿自己在外面交朋友,自从给她买了自行车后,还常常拜托她帮忙跑腿,不是打个酱油醋,就是让她买包烟带包盐什么的。
给父母跑腿是许墨文最喜欢做的事情,因为这样她就有机会骑着自己漂亮的自行车到炫耀了,更重要的是,每次买完东西店家找回的零钱,她都可以自己藏下个三毛五毛的,当做零用钱。韩淑兰自然知道女儿的小心思,每每看着许墨文嘟嘟囔囔说不清楚找的零钱为什么不对数的时候,都忍俊不禁,觉得这样的女儿非常可爱,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揭穿她。许墨文就这样隔三差五地借机会攒了一笔小金库。不过这些钱她也留不住,买完东西就跑去食品厂大院的商店里换小零食了。今天也不例外。
相比起许墨文宽松的家风,苏悦醒这边就严厉苛责得过分了。由于苏悦醒她智商比其他小孩子高,为人早慧,所以一岁大的时候就被母亲刘茹娜察觉到了她的与众不同,两三岁时还特地被送去测过智商。结果确实比普通孩子要高出几个点。就因为这点聪明,刘茹娜像打了鸡血一样,疯狂地盼着苏悦醒原地飞升,能给自己争口气。
刘茹娜出生在农村,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儿,从小饱受忽视,因为家里实在贫困,所以她差一点被苏悦醒的姥爷直接丢进河里,好在太姥姥拦着,这才苟活了下来。然而她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家里的所有粗活脏活累活,都是她来干,动辄还要承受各种嘲笑和打骂。
因为平日里负担的家务太多太繁重,所以她从小学开始,成绩就是家里三个孩子中最差的,刘父常常辱骂她,生你不如生头猪,起码猪还能吃肉!所以刘红娟,一直认定自己生来就是个无比蠢钝的小孩。
原本照农村的风气,她这样夹在中间不受宠又不聪明的女儿,肯定是要退学,回家专心照顾弟弟的。然而得益于邓香越女士的支教计划,刘家成了被村子里选中的指教扶持家庭,刘红娟在小小的年纪突然接触到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大学新生的姐姐们的照顾。她们轮番上门到家里来跟父母阐述读书的重要性,并且帮她推脱了繁重的家务。还有两个姐姐,每天天不亮就来家门口找她,然后把她抱上自行车,一路上两人轮换着载她去学校念书。
刘父的想法也在大学生努力地劝说下慢慢发生了改变,他开始对女孩子还是有成名在望的那一天的抱着半信半疑的期待了。但最重要的,还是所有考上大学的孩子在支教的几年里都能够领到一定程度的工资。刘红娟和姐姐差了也就一岁半,这意味着,如果两姐妹都能考上大学,那么家里在未来的今年里一下子就会有两份工资了,这样,小儿子日后的学费生活费不仅有了着落,还可以过得更舒坦一些。出于这个现实考量,刘红娟这才得以从繁重的家务中解脱出来,然而刘父依然常常威胁她,“你这么蠢,如果考不上大学,就立刻给我滚出去嫁人换彩礼,来填补这些年老子供你读书的学费!”
刘红娟不敢怠慢,她相信自己是蠢的,但是她又从大学生姐姐的口中听说,没有女孩子是蠢人,以及笨鸟先飞。刘红娟没有心思去分辨她们谁说的才是真的,但她认为,只要跟着她们的方法往死里努力,那么有一天,她也可以被爹爹刮目相看。
刘红娟其实真的很聪明,她在一批又一批来到农村支教的大学生姐姐的辅导下,顺利地一直把学上了下去。不仅一点点补齐了曾经被父母耽误的功课,还跟着姐姐的班级,提前读完了中学的全部课程。最后,连刘家村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原本那个蠢钝如猪的女孩,竟然和自己的姐姐同年参加了高考,并且都考进了大城市。
姐姐去了港津,她则去了上沪。在上沪,他认识了现在的丈夫,苏德明,两人有很多共同点,比如都来自于农村,都受过邓女士支教计划的恩惠,都考上了上沪数一数二的大学,在校期间一起半工半读,打过同一份工,互相介绍过兼职家教,毕业后又通过统招,一起进入了外事部。渐渐地,两人也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工作第一年就结为了夫妻。
这原本是个励志又相濡以沫的爱情故事,努力又善良的女人,应该迎来属于她的大团圆结局,然而,作为农村家中长子,刘红娟的公公婆婆可不是很好对付。尤其是婆婆,身为两个男宝的妈妈,她为儿子能考入上沪大学,还找到了最令人羡慕的外事部工作的铁饭碗而骄傲。然而,骄傲的另一面,是对刘红娟的百般挑剔和厌恶。她一直觉得,如果不是刘红娟纠缠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就冲儿子这学历、这工作、找一个同样机关单位的出身于上沪的领导家的独生女,还不是轻而易举?可惜,最后儿子还是跟这个农村出来的最不受家人待见的二女儿结了婚。
真不知道这个狐媚子使了什么妖术!苏悦醒的奶奶从此便将自己的大儿媳视为了眼中钉。但其实她心里清楚,早在二人进入大学一起支教,有支教工资的时候起,刘红娟的钱除了寄回老家给弟弟当学费外,剩下一部分大头,都交给了自己的大儿子,大儿子再掺着自己的这份工资寄回来给她、给了苏家老二。
三年支教,这个收入足够让弟弟到镇上娶来一个白净的媳妇了。苏明哲告诉刘红娟,只要让弟弟能够随了爸妈的心意,那他和刘红娟的自由恋爱,两个老人就管不到了。
正如苏德明所说,这个儿媳妇的确是苏悦醒的奶奶亲自挑选的,可以说各方面都令她十分满意。两人成亲不久,儿媳妇就给苏家添了一名男丁。苏悦醒的爷爷奶奶有了弄孙之乐,也确实不没有在明面上继续阻拦过自己的宝贝长子和农村二女儿的恋爱婚姻自由。毕竟,小儿子的彩礼,也有刘红娟的一份功劳。
做人不能忘本啊!苏悦醒奶奶感慨,自己一家人和大儿子,可真是老实本分的大好人!
刘红娟也颇有苦尽甘来之感,心中对苏德明的不离不弃万分感激,甚至常常在心里感叹,幸好当年听了自己丈夫的话,在支教期间每天只吃半个馒头,这样省出了弟弟的学费和苏二的彩礼。如果不是当年吃过了这一遭苦,估计无论是自己家,还是苏家,都会棒打鸳鸯。
刘红娟不知道,她最应该感谢的人其实是她自己,如果她能感谢自己的努力,感谢自己的坚韧,就会发现她考到上沪、参加支教,获得异性的佩服,都是她应得的。她可以令自己拥有更广阔的人生,而不是对男人倾囊相授后,感激男人愿意娶她。
就在苏家的小孙子五岁那年,苏悦醒在上沪的妇产医院呱呱坠地。苏家全家为了迎接这位嫡孙,举家从农村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来到上沪,以照顾孕妇的名义,五口人全部挤进了苏德明和刘红娟在上沪的狭小的宿舍。
从那天开始,刘红娟就过上了鸡飞狗跳的日子。婆婆在各个方面百般控制暗戳戳折磨,明明知道自己怀孕没有胃口,却尽挑油腻的食物做,理由是,肚子里的嫡孙要吃,自己五岁的小孙子也得吃。可是他们却全然不管刘红娟到底想不想吃,又能不能吃,以及对胎儿好不好。出入厕所洗澡换衣服,也都要避讳这公公和小叔子,对一个身形迟钝的孕妇来说又多了些不便。
此外,苏二一家三口也各有盘算。小儿子正是贪玩的时候,苏二和媳妇却从来不管不带,只是丢给老娘,这个雄孩子每天吵得刘红娟根本没有办法获得良好的休息不说,苏德亮还一直伙同自己爹妈逼苏德明为自己在外事部找一个差事……刘红娟被苏家一家人折磨得几近崩溃,她只期待自己肚子争气,赶紧帮苏德明生下一个儿子,这样苏家二老就不必这么偏心苏二了。
好不容易折腾了大半年,苏家终于等到了这个临盆的紧张时刻。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守在产房门口,生怕错过了和嫡孙的第一次见面。
然而随着苏悦醒第一声嘹亮的啼哭,护士打开产房大门高兴地跑出来给大家报喜时,一切都只变得更加糟糕。
“恭喜恭喜,六斤八两,母女平安!”小护士脸上还挂着汗珠,气喘吁吁地说到,可见产房里的孕妇顺产过程有多艰辛,“孕妇平日里是不是吃得太油腻了?生下一个胖丫头,产妇太辛苦了,差点没力竭,幸好,母女平安,现在已经苏醒了,你们可以进去看看产妇和孩子。”小护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脸上挂着将孕妇抢救过来的喜悦。
清新的空气灌进了产房,刘红娟睁开眼睛,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大功告成的欣慰笑容,望着守在门外的丈夫一家人。
产房的血腥味随着走廊的空气扑面而来,苏德明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孰料还没待他说出什么,苏悦醒奶奶却抢先阴阳怪气了一句:“切,没用的东西!”随即拉着苏悦醒爷爷,两人看都没有看孕妇一眼,双双丢下一家人,扭头就走。
苏德亮和他媳妇的脸上浮现起一丝得意之色,假意安慰道:“没事哥,嫂子,你们还年轻,头胎嘛,以后有的是机会。”说完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拉着五岁的儿子去追苏家二老了。
苏德明嘴上说着不介意,但是看着父母和弟弟一家的态度,心里也非常不是滋味。他本来是苏家长子,结果为了和刘红娟结婚,不得不把结婚的机会先让给了弟弟,让弟弟率先生出了长孙。本来想着只要红娟的肚子争气,诞下苏家的嫡孙也不难,没成想,头胎竟然是个丫头。
苏德明硬着头皮忍着血腥味走进产房。刘红娟知道他的心思,想到刚才苏家一家人的态度,心里又愧疚又委屈,她看着护士抱来的襁褓中的女儿那张皱皱巴巴的小丑脸,心头对这个刚刚谋面的女儿,涌起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和恨意。
苏德明嘶哑着声音,缓缓安慰道:“护士说你刚才生产不容易,中间休克了两次,好不容易才苏醒。其实在我眼里,生男生女都一样,只要你人没事就行。醒过来,说明咱俩还有希望,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可以再要个儿子。一个不行两个,两个不行三个,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说呢?”
刘红娟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心情差到了极点,□□传来的撕裂的疼痛依旧清晰可辨,她浑身虚脱,毫无气力,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些还太早了,你肯定不乐意听。算了不说了,养好身体吧,女儿也一样可爱,以后不仅能给咱们省下彩礼钱,还能当个招商银行呢,你说是吧!”苏德明努力地讲出一句玩笑话,刘红娟也配合地挂上微笑点了点头。
“本来想让爸取名字的,但是他已经走了,咱们女儿的名字要不还是你取吧。”刘红娟说着,可就是这么轻微的讲话幅度,她都感觉□□又被崩裂了,疼得她差点又昏过去,于是赶紧闭上了嘴巴。
苏德明看到老婆痛苦地皱紧了眉头,沉思了一阵,说道,“母女平安,你人从鬼门关走了两趟,能苏醒过来就是件值得高兴,值得喜悦的事情。要不,就叫她苏悦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