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洛可欢起了个大早,她将背上来的泥土均匀的铺在院子的一块空地,之后往里撒种子。
她选了几种耐寒的蔬菜和水果,还特意抓了很多蚯蚓上来。
“这里只种得活竹子。”阮京墨在庖厨准备好早饭的食材之后,听到院中有响动,走过来便见洛可欢在播种......毛儿上沾了不少泥,仍是忙得不亦乐乎。
“我改良了肥料,菜籽也是多次嫁接后的成果...”洛可欢听裴萱雅和旭谷说阮京墨在净灵台的饮食十分单调后,就在秘境单辟了块地,用以研究,耗费几年的心力才嫁接出了耐寒的新品种,“...只是如若此次还是不成,得劳烦你自己收拾这些......等下次上来,我一定带来更好的种子和土壤。”
“我一定会精心照料。”阮京墨清朗的面庞渐生笑意,觉得冰冻了百余年的身躯找回了一些温度。因为他觉得洛可欢的话说得十分动听,因为她说‘下次’。
默默走到石桌旁坐定,阮京墨的手指抚上了琴弦。几十个曲子在心头掠过,他将其中最为醒目的《相见欢》挑了出来,开始小心翼翼的弹奏。
如潺潺流水般的乐曲令洛可欢停下了动作,她不觉搓了搓毛手上几近干涸的泥土,而后来至院子的正中,描声起舞。
洛可欢从小体弱,洛清安和云蕖每逢年末都会请来舞者为她跳壮魂舞。后来云蕖为了省下请舞者的费用,抛却心头多年的心结,学会了壮魂舞,每每为了孩子在重要的节日起舞。
云蕖曾是伶人坊的舞娘,粗通文墨,能歌善舞。虽然是卖艺不卖身的清伶,仍是难免遭人非议。
有次云蕖在忘仙桥买桃子,不慎滚落一地...是心地善良的洛清安走过冷漠的人群,帮她一个一个拾起。
而后才子佳人谱写了一段良缘。
洛可欢知道她娘有些介意自己的过去,所以很少讲述...可是她娘偶尔提及与她爹的相遇,眼中泛起的涟漪至今都令洛可欢难忘。
洛可欢不怎么记得壮魂舞的动作,脑海中深刻而隽永的,只是她娘舞动的身姿。
似是因为有了洛可欢的加入,阮京墨的琴音变得愈发欢快跳跃。
一曲毕,琴畔的阮京墨会心一笑;院中的毛孩儿抖落汗珠无数;不知何时过来围观的旭谷和裴萱雅双双拍手叫好。
“后头有个拱门,过拱门再走几百米有寒池...你要是嫌冷,可去庖厨取些地火扔进去。”阮京墨说着起身去整理空地边的几个袋子,只见其上详细的注明了品种和成熟时间,心头一暖。
“怎么可能,我这一身毛儿...”洛可欢经过旭谷和裴萱雅的时候,不觉摇头晃脑。来之前二人还交代她不要欺负阮京墨,看她们玩儿得多好。
穿过阮京墨口中的拱门,视野豁然开朗。在一大片竹林的掩映之下,一个不算太大的池子静卧在积雪深处。
洛可欢褪去衣衫鞋袜,进入了寒池之中,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么凉?!”
‘这么凉’..
‘这么凉’...
不自主喊出的一句,引来了两声回响。洛可欢望向寒池两侧刻意放置的回音壁,庆幸这个故步自封的阮京墨还懂得用一些小伎俩哄自己玩儿...不然他在此处非得闲疯了不可。
坐下之后,池水正好没过胸口,洛可欢这才将攀着池边的手松开,开始玩儿水。
这池子没多大,但洛可欢置身其中之后,还是觉得稍显大了。
因为她的左右少了很多...少了不住念叨无聊却赖着不走的叶佩霖;少了来送饭食瓜果的大师姐;少了师父传音符烧焦后的味道;少了二师兄精心雕琢的大老虎;少了扇动翅膀往水中俯冲的汤圆;少了疯狂展示狗刨的残生......
洛可欢起初选择没有褪去一身毛发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她怕毛发褪去之后,皮肉上的思念会暴露无遗。
她怕肉眼可见的脉络跳动会让思念疯涨,她怕自己忍不住在旭谷和裴萱雅面前诉说那些人,和那些人的好。
因为旭谷和裴萱雅再也回不去了......
闭上酸涩的双眼,洛可欢仰靠到了池边,长叹一声。
真的不记得自己到底杀了多少恶鬼...但红眼恶鬼在她这儿还是有数的。
整整一千零八十红眼恶鬼......
所幸鬼族比妖族更为残酷,即便不是为了夺取鬼核提升自己,很多低阶鬼也会为了饱腹残食同类。
洛可欢与旭谷和裴萱雅就是这样在这个相对更为冷漠的族群之中,安然无恙的进行猎杀行动的。
深夜,洛可欢敲开了阮京墨的房门,直奔主题:“等雅雅和谷子的灵识消失,他们创造的秘境也会消失,我的灵识亦是会回到本体......我将这些鬼核先放在你这里,麻烦你替我保管...我和谷子用占星符箓推演出下次九星连珠和下下次分别在三年后和五年后。希望到时候我登门,不是为了来取鬼核,而是带你离开。”
阮京墨接过介子囊,只觉有千斤万斤重,洛可欢口中所说的未来,令他大雪封境的心中开出了烂漫的春花。他压下哽咽,哑着嗓子开了口:“好。”
翌日。
四人围着桌子打了几个时辰的马吊,阮京墨白皙的脸上和洛可欢的灰毛上都被贴满了红纸条。旭谷和裴萱雅在牌桌上根本不给小辈留情面,大杀四方。
而后裴萱雅闹着要办曲水流觞席,要往回捡一捡作为人族时候的文人雅致。于是旭谷和洛可欢忙着用积雪堆建席面,阮京墨则是又在庖厨忙得热火朝天。
待一切就绪,已至深夜。
几人没吃太多东西,酒却喝了不少。
洛可欢从流水中拿起一碟子糕点,再一抬首,漆黑的夜色中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这令她不由得想起抱着残生和汤圆在藏剑峰度过的那个初雪夜,还有与叶佩霖一起过的那个大年夜。
“这雪倒是应景...”裴萱雅此刻面色酡红,已是有些醉意,毕竟席面还没做好的时候,她就开始饮酒了。
“此情此景,看来得吟诗一首了...”旭谷豁然起身,用酒杯接了些雪花。他在脑海中搜刮了一番,发现很多话不能说,很多话说了也没用,很多话说不出口......只叹一副愁肠吟不出强饰的喜悦,“...吟不了了,我的酸臭味儿被鬼味儿淹没了。”
裴萱雅闻言眸色暗了暗,随后再次扬起笑脸:“你道我在修罗场,万般富贵皆空想。”
“我笑你在温柔乡,亲族尸骨染白霜。”阮京墨亦是站起了身,脸上笑意逐渐敛去。如若没有今日的这几人,兴许人族早已覆灭,这没什么无法明说的。
“儿时彩舫摇清梦,老大孤舟曳乡音,容归,容归。”旭谷受到了感染,到底是说出心中所想。他只是想家了,想回家了,这确实没什么羞于出口的。
“来时恶鬼齐嚎啸,回时西疆寂无声,荣归,荣归!”洛可欢猛灌了半壶酒,将喉头的呜咽强行压下。她多想将几人都带回去...
然而旭谷和裴萱雅的灵识随时都有可能消散,回到人族的怀抱根本只是奢望;而相对于阮京墨,从真正的意义上来讲,镇守在西疆鬼域的,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族......
*
时光打马而过,几人再次来到了净灵台的大门。仍是旭谷、裴萱雅和洛可欢站在门外,阮京墨独自站在门里。
阮京墨仍是双手合十,只是微微颤动的指尖,暴露了他的心绪。
毛孩儿洛可欢干脆红了眼眶,她真想拉起阮京墨的手,跨过这门槛,发足狂奔,奔向何处都好...然而这想法只是在洛可欢的心头一掠而过。因为与旭谷和裴萱雅共同生活的这六年里,她被沾染上了些许责任感和义气。
循着净灵台的台阶而下,洛可欢几次都忍住了想要回头的冲动,她不想自己的不舍行为引得门内之人更加难过。
而阮京墨默默的望着三人渐行渐远,仍是觉得三人踩踏台阶的声音清晰可闻......他到底是抬起手臂,朝着三人离去的方向,朝着眼中几乎快要消失的虚影,张皇的抓了抓,而后匆忙覆上双眼,生怕远去的人们哪怕一个回头的瞬间会看到他的狼狈。
这是他的选择,是他舍了凡尘的热闹也要遵循的意志,是他为了人间界生民们为自己圈出的戒律清规。
阮京墨木然的蹲下身抓起一把雪,先将雪揉搓成一个小团,再握成冰晶,而后学着洛可欢将其送入口中。冰凉在牙膛和舌尖来回跳跃,一如阮京墨此刻上下擂动的心......他多希望洛可欢可以留下陪他,可是这种想法哪怕说出一个字来,都是对他孤身坚守百年的羞辱;更是对那个意图拯救他,意图屠尽天下恶鬼的女子的羞辱。
不知洛可欢下次会带来什么样的种子...
不知洛可欢本人到底是何模样...
阮京墨关闭门扉,面上恢复了以往的清冷,而后蹲到了洛可欢为他种的一片希望的田野旁。
真好。
他以后可以盼着每一个明天过活,因为每一个明天都被赋予了‘下次’的厚望。
此时净灵台的围墙上,竹影斑驳。几人酒后胡诌的不太对仗的诗句,赫然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