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夜漫长。
中央空调的制热功能已经启用,却因为年月遗留下来的问题,机器运作时不够安静。
周津澈在这种细小沙哑的钝响里,理所应当地想起舒意。
这个点……
没有充电的手机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抬起唤醒屏幕,快两点了。
明天是早班。
该睡觉。
舒意睡了吗?
好想她。
是不是错觉,我好像听到money奶声奶气的叫声?
当然是错觉。
尽管只是两门之隔的距离,当初开发商动工时所挑选采用的每一块材料,都对得起万海豪庭寸土寸金的价格,money那点细微动静,怎么可能隔墙有耳地传过来。
不出所料,周医生失眠了。
舒意却一觉好梦。
醒来快十点,难得忙里偷闲。
照例是空腹有氧,破壁机呜呜啦啦地响动,榨出一瓶看起来利于身心健康但颜色诡异的减脂果蔬汁。
她皱着一张晨起时尚未上妆的素颜,愁眉苦脸地咽下半瓶,忍住了两个涌上喉咙的剧烈干呕。
服美役,算了。
舒意面无表情地倒空剩下半杯厨房废物,平静地冲洗杯子时,无聊地想想,这种保持自身魅力的举动,还是交给周医生吧,他看起来比自己更需要这杯生物核弹级别的果蔬汁。
洗净,倒着滤干。
露台阳光很好,又是一个爽朗冬日。
今天和丁珰一家约好了办签证。
有关美签的面试问题,已经详细地和丁珰沟通过,她的英语没问题,爸妈则是查缺补漏地硬背一些有可能提及的知识点。
好在运气眷顾她们,没有出现拒签行为。
从大使馆出来后,冷风凉丝丝地兜上来,丁父按着自己心口,说人过中年,竟然再次体验一把摸底大考的感受。
舒意搂着丁珰,小姑娘在她怀里笑得东倒西歪。
她一会儿还得到店里掌眼新品,婉拒了丁家邀请她上门做客的好意。
分别前,丁父从后备箱拎出好几大袋子的东西,舒意掀开看一眼,发现有真空包装的蔬菜,也有许多新鲜瓜果。
那张朴实憨厚的面孔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笑意,他挠着双手,说:“蔚小姐,铛铛这事儿真的给你添了好多麻烦……”
舒意耐心听完,不托谦词,阳光照在她清透白皙的脸上,漂亮大方地笑道:“不讲客气话。我爸说了,带丁珰到美国前,可以先和他在美国认识的眼科医生做个短视频连线,大致情况先了解下,我们约个时间一起吃饭。”
丁父心急如焚:“务必要让我们请客!”
舒意摇摇手,笑应,说一定。
潇洒地甩开墨镜,晶黑色跑车风驰电掣,一骑绝尘。
昨天落地宁城,今天又要赶着到店里。
今日来得巧,店里刚好有客,舒意亲自接待,帮着挑选了好几副新上市的墨镜。
前来购物的中年妇女绷着一张极为紧张的脸,狐疑地瞪着这个佩戴小十几万手表,以及耳坠别着大溪地珍珠的年轻女人,狐疑地问:“现在做销售的门槛都这么高了吗?”
陪同讲解的钟佳琪高深莫测地竖起一根手指,在贵妇面前摇了摇:“这是我们老板!”
贵妇自己也是白手起家的打拼,再次看向舒意的目光,不由得多了一丝欣赏和赞美。
舒意莞尔应对:“防晒系数应对日常是OK的,如果您有顾虑,可以看看这一款,专门针对夏日设计。”
她说着,纤细手指格开眼镜腿,在贵妇精致饱满无一皱纹的脸上隔空试戴,“很适合您。”
贵妇最后挑了三款,结账时拄着下巴端详舒意,双眼轻微眯起,问:“老板,你结婚了吗?”
舒意摇头:“没结婚呢。但有男友。”
一句话,结结实实地堵住了贵妇尚未出口的牵线说辞。
钟佳琪无声地比着唇语,夸张地做着“哇哦”的面部表情。
坐店到下午,中间包了员工午饭,大家围坐在单独辟出来的小饭厅,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最近遇到的奇葩客人。
舒意点餐,钟佳琪说隔壁新开了一家的寿司店味道很正,但吃起来也就还好。
她一面和供货商热火朝天的battle,这年头,实体经济不好做。
舒意诚然自己有投机取巧的成分,毕竟她家里就是搞生意的,蔚女士交际圈神通广大,一开始,的确接了不少的人情订单。
“舒意姐,你怎么不吃?”钟佳琪咬着奶茶吸管,问她:“这不是上次那批货的抽检报告吗?怎么了?”
“不合格。”舒意言简意赅:“偷工减料,有必要和供应商谈谈了。”
钟佳琪看热闹不嫌事大,眼睛一转,出馊主意:“姐,天凉了,是时候让王氏破产了。让蔚阿姨收购!”
舒意叹服:“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放下电子小说。”
从店里出来,临近日暮的光景。
开车穿过高架桥,冬日暖融余晖晒得江面莹莹碎亮,油画般的质感,笔触鲜亮的叠涂鳞片。
车开得慢,她慢慢欣赏,两侧江面逐渐矮下去,宁城高耸入云的建筑物旋即升起来。
回到家,出乎意料,对门大开,冷风斜斜地贯出来。
舒意倚在门框,伸手虚敲了三下:“周医生?”
虽说是对门,但布局不一样。
入目是客厅,简约大气的黑灰白三色,中空吊着一盏扭曲立体几何的灯,非常的抽象和科技。
脚步声急促,周津澈没穿千篇一律的衬衣,而是一件羊绒质地的浅米色套头毛衣,下身是一件面料垂坠柔软的深灰色家居裤。
他戴着围巾,手里扬着个锅铲。
舒意挑眉,拎了拎手上包装好的礼盒:“刚去商店,草莓新鲜,给你送一份。”
周津澈停了会儿,原本想亲手接过,下一秒,念头不知转到了什么地方,伸向半空的手硬生生地停住,喉结轻微滚动,眸光欲盖弥彰地从她身上移到她的手上,含糊地问:“我现在不方便,你进来坐?”
舒意说不了吧,奶油草莓的香气透过缎带蝴蝶结轻缓地散出来,很冬天、很安逸的味道。
她要走,脸才偏了偏,稍微干净的那只手从身后挤过来,牢牢地扣着她细巧腰肢。
舒意往后跌撞两步,栽在他怀里。
周津澈吐息温热,洒在她颈侧,半是恳求半是依赖:“……求你。”
舒意按住他的手,腕骨突兀,瘦了些,皮贴骨。
她不说好也不好,脚步回转地挣开他,问冰箱在哪儿,洗不完的草莓要放进去。
然后问题来了。
有冰箱,但没有可供盛放草莓的漂亮瓷碗。
周津澈这儿百废待兴,什么都没有。
就连锅碗瓢盆一干应急之物,也是下班后在医院附近的小商超里购买的。
价格标签死死地黏在不锈钢餐盘的边缘,舒意蜷着指尖,叹气:“你这个盆,别告诉我你准备用来盛汤。”
舒意回头,从周津澈的脸上读到了“不然呢”三个字。
她没辙,钢铁直男的所有审美技能全部点在了服帅役和孔雀开屏上面,舒意踩着他的拖鞋,在他“晚上我就去商场给你买新鞋”的保证中,无语地走回家里。
天气不赖,money蹲在阳台舔毛。
听见她刷指纹开门的动静,没来迎接,极其高冷地喵喵两声,算作招呼。
新添置的水晶花瓶让周津澈带来的那束花身价暴涨,轻盈舒展的花叶新鲜饱满,大概还能漂亮个三五天。
她蹲下身,找到不知道多久之前康黛赠送的乔迁礼,百年品牌富有标志性的礼盒落了层薄灰,舒意抚过,确定是那套如同国王晚宴的瓷碗。
关好门,money又叫了两声,高冷地道别。
对门虚阖,舒意抬着小腿,轻轻顶开,抱着那套餐具自行到了厨房,先用热水烫一遍,再放到洗碗机消毒。
等她一顿折腾完,装碟摆盘,热气腾腾地上桌。
三菜一汤,两只碗,两双花里胡哨的漆器筷子,之前用银座带回来的伴手礼,日元近5万。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想要抓住一个女人的心,首先要抓住她的胃。
其次要长得好看,最后要有八块腹肌的完美身材。
舒意小口小口地喂着汤,心想不愧是上得了手术台下得了厨房的周医生,无论是哪种炒菜手艺都没得挑。
周津澈吃饭时安静,此刻却一反常态地和她提起医院里最近发生的事情。
说他们科室组织外出聚餐,算作年底犒劳,有家属的带家属,隐晦含蓄地问舒意有没有空。
舒意久久地注视着手机屏幕,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反问:“一中百年校庆,你知道吗?”
周医生看起来有些委屈,但还是把情绪咽下去,依言嗯了声:“有邀请我。你要一起去吗?”
“周老师问我,如果有时间,可以去走走。”她说:“我好多年没有去过一中了,不知道变化大吗?”
周津澈一愣,陈年旧事潮水般汹涌地淹没他。
他放下筷子,无可避免地想起没有舒意的那十年。
“变化很大。”
他眉目沉静:“主席台换了地方,新建了图书馆和理化实验室,操场的校长雕塑拆掉了,你记得曾经的游泳池吗?现在改成了一片人工湖。”
舒意点点头,手指敲击键盘,给周老师回复了一个“好的”。
他试探问:“那你有时间吗?可以一起去?”
舒意撞进他眼底。
雨在这时候热烈地下起来,冬雨。
他的眼睛有一些湿漉漉的,像小狗。
她转开目光,说:“你接我,我们一起去。”
温暖静谧的雨声里,他的心跳逐渐和雨水敲击窗台玻璃的声音重合。
本能地抬了下唇角,周津澈起身,拢过她面前的汤碗,水龙头汩汩作响,他擦干净手,将滤干水分的草莓端出来。
“一起,说好了。”
他双手撑着桌台,完全包围的姿势,她咬着草莓,在他怀里半仰着纤细的颈,姿态天真又乖顺。
她听见他问:“蔚舒意同学,我现在可以亲你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