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昭忆思索间,耳畔乍然飘来这么一句。
她顿时敛起思绪,双眼一抬,看向高她半个头的郑承晏。
“我瞧街上卖的灯笼大同小异,就试着做了一盏。”郑承晏不知蔡昭忆所想,但猜到她会好奇纹路,往下解释:“在我们边塞,若是给心上……”
他意识到说顺嘴,顿了下,淡定接道:“新认识的人送灯笼,灯笼杆上需刻纹路,以表祝福。而这上面的圆水纹在我们边塞有极好……”
圆水纹?
蔡昭忆静静听着郑承晏的话,当听到“圆水纹”三个字,她双眸陡然一凛,脑海随之涌现几个画面——
“蔡侧妃,今日册封大典,太子殿下知您留在东宫为他抄祈福经,特命属下送来这条白玉夕颜花项链,还请侧妃过目。”
“宋恩,这盒盖上刻的纹路,本妃怎从未见过?”
“回侧妃,这是云朝今年时兴的圆水纹,听这次来的云朝使臣说,此纹在坊间有圆满幸福,珍贵永生之意……”
宋恩话音未落,画面一闪,从殿内变成了殿外。
“霁儿!没事吧?快让母妃看看摔到哪里了?不哭,不哭,来,母妃抱你。”
“你们不必跪着了,去忙吧。”
“是,奴婢们告退。”
“慢着。”
“这红珊瑚品相倒是不错,何人所送?”
“回侧妃,红珊瑚和这些贺礼都是平日与公主交好的世家姑娘派人送来……”
画面到此而止。
难怪她觉得纹路眼熟,原来是在秦宸册封太子大典和太宁公主生辰宴上见过。
蔡昭忆暗念一句,下秒,她意识到一件事——世家姑娘们给太宁公主送的贺礼中为何会有刻着云朝圆水纹的木盒?
宋恩说过,圆水纹是在秦宸册封太子那年才时兴……
“蔡二姑娘?”
蔡昭忆没来得及深想,耳边再次响起郑承晏的声音,回过神,她直视郑承晏双眼,淡道:“上次我话说的很清楚,阁下何必徒劳?”
“我知晓蔡二姑娘心意已定,此番约见不为游说,而是……”郑承晏犹豫了下,轻声说:“而是我被人下了毒。若今夜不来,日后恐再无机会,”
见你。
郑承晏清楚蔡昭忆对他无男女之情,未将话说尽,但满眼深情与不舍替他隐晦表达了心意。
可被表达心意的蔡昭忆听到他被下毒,眸底划过一抹惊诧,压根没仔细听后半句话。
她静静注视郑承晏,心里诸多猜测,而这些猜测的前提,是郑承晏没有说谎。就在她张口想探脉象时,郑承晏似看穿了她的心思,竟主动伸出左手,对她说:
“蔡二姑娘若不信,可以号脉。”
蔡昭忆见他如此,道句“失礼了”,便伸手将郑承晏袖子往上撩,待露出最里层的黑色窄袖,她抬手搭上。
蔡昭忆并不通医术,但桃月先前教过她把脉之术。此刻隔着一层薄料,她感觉手指下的脉紊乱且缓弱无力,确是中毒之象。
也不知这毒,是他王兄们所下还是那位的吩咐?
蔡昭忆若有所思地收回手,什么都没问,沉默片刻,她想好什么,伸出手道:“灯笼给我吧。”
郑承晏没想到蔡昭忆愿意收下他的礼,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双手已将灯笼与盒子一并递了过去。
蔡昭忆接过灯笼,瞧了眼盒子,“我若没闻错,这盒里装的应是糕点。”
“你不喜甜食?”郑承晏下意识问道。
蔡昭忆摇头,温声解释:“除夕夜,府中不做糕点,我要是将这盒带回去恐引人生疑。”她想了想,又接一句:“不过,我可以尝一块。”
“好!我给你打开。”郑承晏难掩欣喜地打开盒子,香甜味扑鼻而来,紧接就看到盒内大小不一的团百糕。
他瞄了眼面无表情的蔡昭忆,羞怯道:“我第一次做糕点,虽难入目但味道还行,你尝尝。”说着,将盒子往前送了几分。
蔡昭忆从袖中拿出帕子拈起一块,没有立即吃,而是道:“多谢你的点心,我出来多时也该回去了。”
音落,她颔首致意,转身迈步。
巷口离得不远。
蔡昭忆却走得缓慢。
她感受掌心传来的温热,左手拇指轻轻摩挲灯笼杆上的纹路,心中纠结挣扎,直至想到自己。
她深吸口气,最终停下脚步,回过头,发现少年正看着她。她犹豫一息,动身朝少年走去,抵至跟前,她问:“你可知你所中何毒?”
郑承晏很意外蔡昭忆会回来,听见问话,迟疑答道:“我让人暗中盯着下毒之人,前几日无意间听那人嘀咕,此毒名唤,美人泣。”
蔡昭忆目光一震。
美人泣乃是宫里的毒!
用量多,活不过两日;用量少则活不过半年。
半年内中毒之人全身肤色渐白,如同死人肤色,并伴有噬骨割心之痛,唯日夜哭泣才能减轻。不出半月,中毒者眼睑下方就会出现两道细长红痕,延至锁骨处,因此又称落红痕。
以前多用于惩治难以管教的宫女宫侍,后来有大臣造反,此毒便成了皇帝亲卫审犯专用。
但无皇帝旨意,他们也不敢乱用。
蔡昭忆视线顺郑承晏面庞,脖颈缓缓往下,最后停留在手背上。
灯笼照着,露出的肤色如常,再结合郑承晏适才的话,想来他中毒未到半年。
蔡昭忆收回目光,温声询问:“你这点心盒能否打开一下?”
“自是可以。”郑承晏不明所以地照做,只瞧蔡昭忆把包着点心的帕子放入盒内,紧接转身背对他。少顷,她转过身往他盒盖里放了一粒白色药丸。
“这是抑毒丸,能让你体内毒素延缓一个月发作。”
郑承晏看了眼药丸又看向蔡昭忆,鬼使神差地问:“你这是……担心我?”
蔡昭忆闻言,以为自己此举让郑承晏误会是答应联手,极认真回答:“我知道你我身份立场不同,我不该这么做,但,我不希望看到一个为国为民的人,平白在阴谋诡计中丧命。”
呼啦—
寒风乍起,深巷尽头的两棵榕树沙沙作响。
郑承晏却宛若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深情凝视蔡昭忆,回味刚刚的话。
她说,不希望他平白丧命。
难不成……她心里……有他?
郑承晏越想,心跳越发急促犹如擂鼓,眼底更盛满了喜悦与激动。
“夜深寒重,阁下早些回去,小女子告辞。”蔡昭忆察觉郑承晏异样但没多想,自顾自拿起盒内的帕子,转身就走。
“对了。”没走几步,她忽想起什么,回头对着愣在原地的少年说:“今日除夕,按我西昭习俗,理应对阁下说一句——”
郑承晏,
“新岁万吉。”
*
“桃月姑娘,咱们在附近来回找了几遍都未发现手串,会否是落在别处了?”
“是啊,桃月姑娘。”另一名家丁附和道:“眼看便要换班,若李管家过来瞧见我二人如此,纵有二姑娘在,我们也不好交差。”
桃月不想为难他们,但铃铛未响,说明姑娘还没回来,若不再拖延片刻,让这二人发现姑娘不在后门,定会告诉李管家,届时国公爷也会知晓。
再者算时辰,巡逻的快要到了,她得在这拦着,好给姑娘争一盏,半盏茶工夫。
桃月思定,硬着头皮道:“还是再……”
“铛啷啷。”
桃月话刚出口,身后兀然响起清脆的铃铛声。
姑娘回来了!
桃月心中一喜,剩下的话到嘴边成了:“既这样,你们同我去回禀姑娘吧。”话毕,转身。
过了拐角,桃月就瞧见自家姑娘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她不用想也知道灯笼是使臣送的,可……她担忧地瞥了眼身后嘀咕的二人,他们并不知灯笼来历,万一疑心告诉李管家……
“如何?”
桃月听见自家姑娘的声音,立马回过神,行至跟前答道:“回姑娘,附近并未发现手串。”
蔡昭忆轻“哦”一声,故作嗔怪道:“本以为你这灯笼能照得人暖和些,结果除了照亮并无旁用。”
桃月瞬间会意,顺着接道:“是奴婢疏忽,应给姑娘拿个手炉的。”
“罢了。”蔡昭忆目的达到,转眸扫了眼两名家丁,淡道:“本姑娘向来算话,今夜虽未找回手串,但你二人仍有赏。”
她话音刚落,桃月就递过去两个沉甸甸荷包。
两名家丁接过,满脸高兴地抱拳道:“多谢二姑娘。”
“二姑娘慢走。”
待走出一段距离,蔡昭忆低头看了眼被大氅和袖袍严实遮住的灯笼杆,低声道:“先回院。”
桃月闻言,应声:“是。”
半盏茶后。
望梅院。
桃月在屋外把风,蔡昭忆在屋内将灯笼和灯笼杆拆开。
没有刻纹路的灯笼被她放到后窗下的柜子内,灯笼杆则被她斜卡入柜子底部。
做完这些,她回到桌前打开帕子,小巧的点心映入眼帘,让她不禁想到那碗肉片面。
用银针试过后,她伸手拈起点心,咬一口,清香瞬间弥漫舌间,竟与她记忆中的味道重合。
她愣了下,将点心掰成两半,清幽香气飘来,同时露出中间的白色碎末。
蔡昭忆抖着手,尝了口碎末,眼里随即是不可置信。
这内馅真是栀子花瓣!
*
深巷内。
郑承晏还没走。
他想明白蔡昭忆那句话并非他所想,怅然地看着巷口,眼前闪过与她对话的每一幕,直至身后脚步声响起,他才缓过神,收起药丸,盖上盒盖。
“人都到齐了?”
双木接过盒子,低声回道:“到齐了,只待主人下令。”
郑承晏长叹一口气,沉默半晌,嗓音沙哑道:“叫他们小心行事,莫被察觉。”
“是。”双木察觉到郑承晏有些不舍,想了想还是劝道:“日后事起,主人势必要与其对上,主人何不听夫人的,早些回去。”
郑承晏清楚双木口中的“其”是指镇国公,转身往尽头走,淡道:“我若走了,谁人来指挥?”
“主人回去,老爷自会派熟悉之人接替主人。主人要是不走,日后她父无论伤亡,她都会记恨主人!”
“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可我来时承诺父亲,必成此事,而今箭在弦上,我如何能走?”郑承晏神色黯然,语气缓缓:“我不想她恨我,更不愿见我朝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说罢,看向前方不时落叶的榕树。
忽然,他脚步一顿,慢慢转身望向巷口,那座灯火阑珊的府邸,良久,呢喃道:
“可惜,我与你有同一敌人,却不能共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