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都首辅府,皇家聘礼从街头铺到了巷尾。
花家嫡女受封为皇后,由司礼监掌印太监沈鹤亭亲迎入宫。
本是天大的喜事,可花府人人都高兴不出来。
因为那龙椅之上的皇帝,是个歪头的傻子。
嫡女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想嫁,花首辅铤而走险,让庶女花纭顶替入宫。
闺房内,花纭瞧着镜中的新娘,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穿上了嫁衣。
在别人看来,“替嫁”对花纭来说不公平;而在花纭眼里,皇宫可是个好去处。
至少不用被关在逼仄房间中不见天日,都没法子为枉死的母亲喊冤。
阁门敞开,丫鬟扶着花纭的手缓缓走下台阶。
秋日里,鄞都风光正好。
花纭隔着盖头都能感受到脸上有温暖的阳光,落到腮边又暖又柔,像极了母亲的掌心。
花纭不禁怅然,母亲已经离开她两年了。
对花府的怨憎涌上心头,花纭咬咬后槽牙,将多余的感情掩埋,谨慎地落下一步步。
每向前一寸,她都会暗自反省自己刚才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原先无人教她礼仪,连宫妃走步都是大婚前夕熬夜学会的,生怕叫人瞧出端倪。
忽然扶她手的丫鬟停住脚步,花纭狐疑朝下一瞥,但听下人们齐刷刷地说:
“沈掌印安……”
花纭蹙眉,她是知道这位掌印何许人也,毕竟常听大哥三哥骂他:
“沈鹤亭?这活阎王,他盯上的人必不可能留下全尸。”
所以沈鹤亭在花纭心中的形象是极其丑恶的,但也如禽兽一般不能招惹。
尤其她现在还是歪头皇帝的皇后,为了这条小命更不能得罪沈鹤亭。
正当花纭纠结自己要不要也跟着行礼,只瞧盖头被一柄银白刀鞘掀起一角,慌乱的桃花眸对上一双凌厉阴鸷的凤眼。
不知为何,花纭觉得他们以前见过。
他凝视着花纭,犹如多年不见的故人久别重逢,千万言语都隐含在了他凤眸眼尾渐渐绯红的光晕。
花纭的心咚咚直跳,她笃定沈鹤亭是自己的哪位故人。
她不信一个太监会用如此哀伤、遗憾的神情凝视与他“初次见面”的皇后。
沈鹤亭赤‖裸裸地盯着花纭——好像能看见她的心是什么颜色。
花纭不敢再看他了,紧张得肩膀微微颤抖。
“掌印……”
沈鹤亭失望地放下盖头。
就这样一个小动作,花纭竟然品味到了一股失落,连自己心里都泛起酸涩,就好像亲手扔掉了挚爱的珍宝。
直到沈鹤亭走到花纭身边举起右臂让她扶,花纭才从那股苦涩劲中缓过来。
沈鹤亭的嗓音带着一股不自然的感觉,他说:“皇后娘娘,您当心脚下。”
花纭睨着那截银灰蟒袍,手悬在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沈鹤亭就耐心地等花纭犹豫,最后她仅用五个指尖去触,不敢全然搭在上面。光是从闺房到花轿这一路,花纭的胳膊就酸痛得不行。
鄞都城的桂花树已经含苞待放,清清淡淡地能嗅见一点甜香。
花纭坐在花轿里,将盖头掀起一角,透过珠帘望轿外的景象:人们巴望着皇后的轿子,打量的目光几乎将花纭抽丝剥茧。
忽然一个孩子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轿中的自己,四目一相对,惊得花纭赶紧把盖头落了下来。
沈鹤亭的马头时不时地珠帘外出现,花纭知晓他就在自己身边。
若即若离的距离让花纭紧张,她向后挪了挪,盯着沈鹤亭身侧那把刀。
刀鞘很细,估摸刀身不过两指宽,长约三尺,纤长的直刀既秀丽又极具锋芒。
花纭想起沈鹤亭用刀柄挑她盖头的场景,又乱了心弦。
花纭的轿子从皇宫正门抬进坤宁宫,宫女将她引到床榻上,点燃了喜烛。
她遥遥地听着外面宴席的嬉笑声,心里在嘀咕沈鹤亭。
她猜沈鹤亭认识花家嫡女,掀盖头就是来拆穿首辅的谎言。可他看到自己的时候表情又不对劲,完全没有抓住首辅把柄的兴奋。
话又说回来,首辅敢让自己替嫁,就是因为沈鹤亭根本不认识姐姐!
那是为什么……花纭想的脑袋痛,忽然一震踉踉跄跄的脚步声袭来,她的心霎时提到嗓子眼。
她看见明黄色的衣摆。
一根玉如意伸过来掀花纭的盖头,喜烛高燃,她不适应地眨巴眨巴眼,不禁低下了头。
景熙帝随手把如意扔到床头,脸颊泛着醉酒的绯红,歪头斜眼地朝花纭傻笑。
花纭的手不安地搅在一起,余光都能看见景熙帝是个什么埋汰样子,她简直如坐针毡。
景熙帝哼哧两声,掀起龙袍席地而坐,从床上抓了一把花生桂圆,剥了一捧果肉递给花纭:“花七小姐?”
花纭蓦然望向景熙帝,他仍是那般笑着,而脖子却缓缓直起,一双小眼儿深不见底,直直地打量她,惊得花纭凤钗摇晃——不是说景熙帝是个偏头傻子,如今一眼看出自己真实身份,能是个痴傻?
完了,这皇帝是个扮猪吃虎的。
她逃过了沈鹤亭,居然要交代在景熙帝手里了。
花纭没接景熙帝剥的花生,抬身坐得远些,嘴硬道:“陛下认错了……臣妾,不是花七……”
“嘴还挺硬,”景熙帝自己一口吃了所有花生,拍拍手上的渣,玩味地说。
“花从文当了十年内阁首辅,送走了两任皇帝。结果上来一个沈鹤亭,朝臣的人头砍了一批又一批,百官沉浮唯独他稳坐首辅之位。老狐狸都成了精,能看不出朕这点伎俩?
“如今的皇宫满眼写着吃人二字,朝堂风声鹤唳,大位之上随时换人,他怎么舍得把自己唯一的嫡女送进来?除了嫡女,就剩你了花七小姐了。所以朕连盖头都不用掀,就知道新皇后闺名‘花纭’。”
花纭冷汗涔涔,忙不迭得跪在地上叩首:“首辅一时糊涂犯下大错,臣女不加劝阻反而助纣为虐,自知难逃一死。可还想斗胆求个情,花家大多数人不知此事,他们是无辜的,还请陛下恕罪!”
景熙帝把她扶起,提了提腰带,他的肚子圆滚滚的,下重手锤锤胃口,漫不经心地说:“你倒不说为你父亲求情,你是有多恨花从文?”
花纭的头更低了:景熙帝知道的太多了,多到似乎拆开了别人的记忆、去读人家的心房一般真切。
这个圆胖的皇帝装了三年的傻,用了无数个日夜将朝廷上下琢磨透。她就是聪明透顶,也抵不过人家老谋深算。
“没法形容是吧,罢了,谁还没个恨到骨子里的人?”
景熙帝眼前似乎走燃起了登基前那场吞噬他妻儿的大火,火光后的银灰蟒袍翻飞,他与沈鹤亭那双凉透了的眼睛对视。
他恨沈鹤亭,就像最后一只夏虫憎恶初秋的霜。
“沈鹤亭机关算尽,以为捏住花氏嫡女就捏住花从文七寸。谁知那老狐狸敢在沈鹤亭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景熙帝嘲讽地笑出声,“今日总有人要死,即便那个人是朕,也定会拉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景熙帝猛然回首望着花纭,他的眼睛异常笃定,花纭顿时明了——“拉所有人下地狱”,绝对不是句玩笑话。
罡风吹破窗户,让远处的喊杀声乍然放大。
战火呼啸着吞噬皇宫的夜,冷兵器撞击的声音,犹如针刺般扎在花纭心房。
兵变了。
景熙帝做了三年傀儡,今日孤注一掷,在百官毕至的封后之夜,撕开最后一道面具,向沈鹤亭宣战。
他满意地望着绵延的大火,等火烧到宫城,把那群阉人都吞个干净。
今晚他与沈鹤亭就会决出生死,而花纭,不过个开战的借口:扣留百官为人质,禁军大本营空虚,正好给了皇帝的龙虎营机会。
明明是三伏天,花纭愣是惊出了一后背的冷汗:只要杀了沈鹤亭,景熙帝才算是真正的皇帝。
待到事成,再以“不详”为由废后,从而掣肘花氏,皇帝大权在握,让这天下永无姓沈之日。
那么自己,就是个牺牲品。
刺啦一声,寒光一闪。
花纭拔出刀架上的宝剑握在手中。
景熙帝回眸瞧着她,像是在看个漂亮的玩物:“你知不知道你拿的是什么?是剑,会划伤手指的。”
她双手攥着剑柄向后退:“你要跟沈鹤亭斗,我也要给自己搏条出路!”
花纭一不小心踩到裙摆,踉跄地摔向墙角,随着景熙帝一步步靠近,她执剑的手抖得越厉害。
景熙帝欣赏地抚摸她的脸庞,叹道:“你很勇敢,很像你的母亲。”
就在花纭听见“母亲”二字犹豫的一刹那,景熙帝一掌击落那把剑,扼住花纭的喉咙将她摁在墙上!
景熙帝目眦尽裂,咬牙切齿地说:“但也太自不量力了!”
嗖——
花纭霎时闭上了眼睛,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上到下喷到她的脸上。
景熙帝一松手,她扑通摔在地上,捂着自己胸口使劲喘气。
景熙帝捂着被弩‖箭射‖穿的手臂,朝门口大吼一声:“阉人!你胆敢弑君!”
幕帘后的沈鹤亭悠闲地向景熙帝踱步,勾唇讥诮道:“皇帝啊……奴才又不是没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