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元璇随着人流进入了十方客坊。
她四下望去,这十方客坊修建得不似正殿那般丹墀碧砌,反倒有一种庄严质朴之感。廊舍内外,花树满院、绿竹清池,故而不时便有香风拂面。
坊中设有昇天台,方形覆斗状,石砌高台;嵌宝玉琼瑶,雕饰繁复。
台上设有一镜,镜身微倾,高七尺,薄而平。色白如冰,照面如雪,数人同照,仅见己影,谓之「分光镜」。
这分光镜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鉴照凡人的本性灵光。无光为凡,光圆为仙,从而判断此人是否有仙缘。
当然,在凡俗之人眼中,这乃是接引天光的祈福之镜,照之可强身健体、治疗隐疾,故而前来祈福的香客均会排队照镜,并在镜前逗留片刻。
奚元璇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自袖袋中掏出那瓶从顾玄微那儿白嫖来的黄芽丹,深吸一口气,倒出一颗,拈起放入口中,一边嚼嚼嚼一边嘀咕:“哼哼,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听到天边极远处隐隐响起雷鸣之声,她连忙双手合十,改做出一副虔诚模样,低声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这不是游戏,没有系统去读档重开,没有金手指去搅动风云,没有主线任务去参阅提示,在这个世界里,命是最重要的!可不能被天雷莫名其妙地劈死。
她务必要一命通关!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阵尖细的女声:“嘁,哪儿来的憨货,在这儿临时抱佛脚,倒不如早些下山去吧。”
“闻慧!”一位头戴金钗的夫人向前一步,顺势将二人隔开,转头轻声斥责道,“像什么样子,胡闹!”
那名唤闻慧的少女跺了跺脚,皱眉说:“娘,你怎么偏帮旁人!分明是她先在那嘀咕什么‘老天保佑’,堪比蚊蝇绕耳,恼人的很。”
那夫人将躲在身后的少女一把扯了出来,语气淡然却由不得人拒绝,道:“道歉。”
闻慧小脸煞白,紧紧皱着眉头,膝盖也微微颤抖着,一看便知是在母亲手底下吃了教训,却依旧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奚元璇急忙挂上一副打圆场的笑脸,说道:“夫人,这位妹妹同我开玩笑呢,这神清观乃是仙人讲道阐玄之地,莫要扰了道场清净才是。”
夫人松手的同时翻转腕子,掌下施力将女儿顺势向旁侧一送,敛衽施了一礼,道:“在下教女无方,见笑了。”
奚元璇见那昇天台前的队伍越缩越短,心想:这母女二人瞧着非富即贵,与其得罪了他们,倒不如卖他们一个好。
于是她便也施礼回道:“在下出声,多有叨扰,不如夫人与小姐先登昇天台,也可少受几分这挨肩并足之累。”
话音未落,闻慧先行一步,利落地向前闪身,还不忘回头瞥了奚元璇一眼,鼻间轻哼一声,又将脑袋回转了过去,施施然站在了奚元璇的身前。
夫人先是瞪了闻慧的背影一眼,又将眸间的怒火强行压下,笑着向奚元璇点头致意:“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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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闻家小姐不过是一介武夫之女,哪里懂得致虚守静之道,姑娘不必理会此等俗人。”一道男女莫辨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奚元璇回身看去,是个形貌儒雅的文士。
“若我猜得没错,姑娘刚刚服用的,应当是黄芽丹吧?”
奚元璇笑而不答,身体却不由得戒备了几分。
“在下清阳齐氏,名哲,字既明。”那人先是左手虚握成空拳,右手五指并拢覆于其上行了个揖礼,直身后,面带微笑地继续道,“看姑娘这一袭冰纨丝,便知出身不俗,日后还要盼着姑娘在修行之道上为在下指点一二。”
奚元璇又低头瞄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裙,心道:群芳殿不愧是昆仑盟成员之一,随随便便捞件衣服都是一匹冰纨一两金的珍贵料子,宁道友大好人啊。
她回过神来,正色道:“衣裙乃是好友相赠,何况,道在人身,不假外求,物欲萦心,如何清静?”
闻言,齐哲先是原地思索了片刻,又向奚元璇作了一揖,谦和地说:“受教了。”
奚元璇无心继续这没营养的对话,便微微欠身,伸手道:“哪里哪里,时间不早了,不如您先请。”
“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奚元璇的笑容仍绷在面上,心里却大吼:快走吧你,跟你这种人机NPC讲话可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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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景阁中。
宁春儿听着神清观那傀儡道童口中不断重复着的“元炁未分,混沌为一”,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忽然,傀儡道童的声音变得高亢了几分,说道:“慧光自现,是为弦月!”
“不错。”一位头戴七宝之冠、身穿九光霞帔的中年人淡淡说道。
宁春儿强打几分精神,抬头看去,镜中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眼睛澄亮,神情却是一副桀骜难驯的模样。
“若这镜光有用,满城的医馆便都不必开了。”少女的嗓音尖细却十分清脆,语速极快,有如被狂风卷过的串串金铃。
宁春儿微微挑眉,视线透过镜面,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了这少女一眼。
那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皱了皱眉,正欲说些什么,一位声震如钟的人却大笑着打破沉默,对他说:“方师兄,这女后生,倒是个性情中人!你们神清观若是不收,我们九皇堂倒是可以培养一二。”
宁春儿抬手,以帕子掩住唇角,眼神飘了过去——对话的两人,一个是神清观的道士,一个是九皇堂的武夫。
有趣,都说神清观一向瞧不上九皇堂那些打熬肉身的粗野武夫,却碍着昆仑盟同气连枝、守望相助的本愿,邀他们观礼。但是任谁也想不到,九皇堂的人如此不讲武德,竟然当面挖墙角抢弟子。
要知道,本性灵光大致分为五等,由低到高分别为朔月、眉月、弦月、凸月、满月。
这弦月灵光,已是百余年难得一见的修行天才,何况她瞧着才十三四岁的模样,若是勤加修炼,堪称前途无量。
那姓方的道士淡淡道:“道合则留,道离则去,一切全凭缘法。”
言下之意,就是要先将其收入神清观的门墙之中。若她不愿,神清观也不会多加拦阻。
此时,听得那傀儡道童又道:“慧光自现,是为眉月。”
观景阁中众人又将视线投向镜中,见镜中人对着分光镜遥遥行礼,青衫广袖垂落如悬瀑,待直身时,他双手顺势画半弧收于腹前,还不忘微笑致意,而后退了三步,方才转身离去。
辟雍学宫的夫子抚须道:“既有端肃风骨,又有飘逸风姿,不错啊。”
那神清观的方师兄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道:“不错。”
连续鉴定出两个灵光可见的人杰,那傀儡道童的声音忽然出现了明显卡顿,词语之间夹杂着齿轮与机簧的咬合声:“蟾光、光?”
九皇堂的武夫抢先笑出了声,问道:“哈哈老方,怎么回事,是不是灵石耗尽了?快给它换一个啊!”
“笑话,我这傀儡道童可自行吸收天地灵气,何须灵石驱动?”
话音刚落,那傀儡道童颈下绘制的朱红符咒开始发光,仿佛是滚烫的赤蛇在皮下游走,突然,道童胸腔处刻满了咒文的晶核“轰”的一声爆炸开来,连带着他那精金制成的脊椎节节爆开,自内而外地炸毁了。
见状,方师兄的眉头狠狠拧起,他并指点出一道光华,将傀儡道童的残躯以及爆炸产生的滚滚烟尘都笼在罩中,须臾之间,挪转乾坤,傀儡道童原本立身之处连一粒沙尘也无。
可无人知晓之处,傀儡道童的颈椎断面之中,半融化的音簧仍在摩擦震动,含混不清地播报着:“蟾光,慧、光?……”
*
昇天台上,分光镜前。
不知不觉间,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这昇天台上不施灯烛,却满目朗然,只因这分光镜犹如高悬日月之清晖,散发着团团清光。
奚元璇有意在镜前多停留片刻,心中暗道:不知这黄芽丹能将自己的资质提升几分,本性灵光分有五等,只要能够得上那最末等的“朔月”就行了!求求了,让我上岸吧!
她顺便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嗯?熬夜码字的黑眼圈淡了不少,蜡黄的小脸竟然也变得细嫩了,这镜子还自带美颜功能吗?嘿嘿,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她一遍胡思乱想着,一边鬼使神差地伸手触摸镜中的自己,指尖触摸镜面的一瞬间,镜面像是起了涟漪,那一圈涟漪似乎是由两片交错旋转的阴阳鱼构成,鎏金色的日光与玄银色的月华交融成一体,将奚元璇的心神摄了进去。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奚元璇发现眼前是八面镜子,将自己围拢在了其中!
“你好,主人。”一道清脆的女声自八面镜中同时响起。
奚元璇无法控制自己的震惊,喃喃道:“我吗?”
“我是神机镜,好久不见。”
奚元璇疑惑地问:“啊?神机镜?这不是分光镜吗?”
“主人,世间诸镜,皆为我用。”
奚元璇眼睛猛地一亮,追问道:“那分光镜的灵光鉴定结果,你能帮忙修改吗?”
“当然。”
“好好好,等级的话,我想想,弦月最好,眉月也行,最差最差也得改个朔月。”
闻言,神机镜的镜灵看到傀儡道童即将要把分光镜“蟾光自现,是为满月”的结果播报出去,迅速调动灵力通过连接线束,将其晶核中枢毁掉,半晌才答道:“好的主人,已将鉴定结果修改为:弦月。”
正当奚元璇感慨“就这么简单?”的时候,镜灵又道:“主人,我的灵力所剩无多,要再次进入休眠状态了,只能帮您到这了,下次唤我,可用食指点镜,唤我镜名。”
*
观景阁中,方道士又取了一个完整的傀儡道童来,重新连接至分光镜上。
镜面犹如水波荡漾,只见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
那九皇堂的武夫扬声说:“方才那个傀儡播报,老夫似乎听得了‘蟾光’二字,莫非,此人竟是传说中的望月蟾光,天生道体?神清观莫不是故意演了这一遭,实则是要将这道种,私自收入门中不成?”
气得方师兄瞪圆了眼睛,怒道:“一派胡言!”
阁中观礼的其他宗门却开始议论纷纷:
“什么,竟是满月灵光?”
“果真如此?”
“快看镜影,此人是位姑娘。”
宁春儿也将视线投向镜中,映入眼帘的却是奚元璇被放大了几倍的脸,她还单指点在镜面上,凑得极近,不知在瞧些什么。
“观她形貌,想必已过了双十年华,身在尘寰,物欲扰之,怎会有此等灵光?”
“对啊。”
“但也不无可能啊……”
宁春儿未发一言,只在心中默默盘算着是否要上调百花药液的售价。
神清观的方师兄深吸一口气,震声问道:“小童,此人灵光几等?”
片刻沉默后,傀儡道童的声音依旧高亢明亮,答道:“慧光自现,是为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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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得一阵鸣钟击鼓,奚元璇的心神重回分光镜前,抬头看去,只见朱幡摇动,仙鹤飞舞。
她知道,自己终于成为黎国道庭神清观的入门弟子了。
终于上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