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转眼间就到了十一月。
宫人们换上御寒的衣物,脚步轻盈迅捷,有条不紊地在各宫之间穿梭着。而在这一方宫殿外,金吾卫身穿铠甲,神色肃穆,整齐划一地守在宫墙边。
今夜是德妃的生辰宴。除了金吾卫全军巡逻外,禁军统领杨琛也被留在了宫中司直,只为防止中秋宴惨剧的再次发生。
明月当空,灯烛耀耀,绣金的红毡从正门一路铺到了长乐殿内。尚仪局首席女官陆文君手持唱礼清单,按品级着了朝服,领着众嫔妃缓步拾上玉阶,进殿庆贺献礼。
大殿内穗灯高挂,凡落脚之处皆铺满红毡,四角放着鎏金瑞兽暖炉,各配了两个宫人在旁添加炭火和香料。东西两面相对的六张紫檀扶手椅上,搭了一色狐皮毛褥子。桌案上也摆满了开宴前的酒水和小食。
暖香缭绕间,朱懿坐在正殿御座上,见殿外妃嫔鱼贯而入,恍然间忆起了在王府宴饮的日子。
他随意搭在腿上的手动了动,转头看向身侧端坐的裴敬怜,忽像个青涩活泼的少年一般,凑到她耳边说起了悄悄话:“这么多年,阿姐容颜不见老,反而比年少时更具风韵了。到底是佛祖感念阿姐诚心,独独免了你岁月流转之苦。”
裴敬怜听到这俏皮话,借着宽袍大袖掩护,伸手轻拍了他一下:“妾今年三十六岁,陛下也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王爷了,这些话还是少说为妙。”
“……阿姐说得对。”朱懿抿抿唇,立时敛了神色,学着她的样子正襟危坐起来。
底下众嫔站定。为首的魏琳琅按规矩懒懒行了一礼,抬头瞥见二人一闪而过的微笑,咬了咬下唇,略带不满地撇撇嘴,默然挪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四妃之下,众嫔根据品级依次坐到两边。东面依次坐了魏琳琅、庄妙宜、柳显姿、杨红玉,西面一路对着的则是王静女、刘宝仪、李娥英、贾淑等人。
裴敬怜注意到了魏琳琅的小动作,盯着她面庞仔细瞧了瞧,耳边闪过竹衣说的话:
“娘娘。刘修媛的兄长是工部侍郎刘和,去年邓尚书回乡奔丧,工部一应事务都是由他负责的。当时天冷,宸妃畏寒不愿出门,向陛下提议在披香殿旁再建一座温泉宫。可刘侍郎踩点观完风水后,以国库存银不足、后宫风水不可再坏的理由,将此事按下了。”
“婢子猜测......宸妃就是因为这个,才默许李昭媛私下行厌胜之术。”
不过是区区一座宫殿而已。
裴敬怜移开目光,在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睚眦必报,借刀杀人。这样美胜天仙的人儿,胸腔里镶着的却是一颗蛇蝎心。
她招招手,示意陆文君唱礼开宴,却被朱懿打断了:“太子还没到呢。”
“熙儿还没来吗?”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声:“太子殿下到———”除了座上两人,其余嫔妃应声站起,齐齐转身朝殿门口行了一礼。一时间,殿内只闻金环玉佩摇曳之声,并着裙裾窸窣的响动。
朱明熙在众跪拜中快步走入大殿。他身着云缎锦袍,腰系玉带,外披玄色暗纹大氅,跪下恭敬拜了拜:“儿臣来迟了,还请陛下恕罪。”
朱懿见他着装清简朴素,瞧着竟像是普通世家的公子,不由眉头皱起,沉声问道:“今夜是你姨母的寿宴,她平日最疼你,怎的还迟到了?”
“还有你这穿着......”
听到这话,朱明熙全身微微僵住,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吞吞吐吐道:“儿臣......”
裴敬怜见他略有为难的样子,摆了摆手,安抚说:“今日只是家宴,人到了就好。”说罢,她扫了一眼殿内众人,按下朱懿的手,道:“别吓着他了。”
朱懿脸色缓了缓:“这是你的寿宴,由你做主便是。”
众人落座,奏乐声起。陆文君展开卷轴,吐字清晰地念着上面的名目:
“宸妃魏氏,进贺礼——。谨献:
鸾鸟衔枝金银平脱镜一面——月满长明,福寿双全;
百蝶团花蜀锦缎十二匹——云霞焕彩,鸾姿长荣;
和田白玉寿桃环佩四枚——仙桃奉寿,千秋康宁。”
……
一应寿礼次第呈出,大多都是金玉绫罗,彩屏香炉一类的玩意儿。正当裴敬怜渐感麻木之时,忽听到陆文君顿了顿,随后嗓音清亮道:
“正二品昭容柳氏,进贺礼——。谨献:缂丝莲台心经四折屏风一品——莲台献瑞,缂寿延年。”
这丝织品虽不罕见,然而出自柳显姿之手,应是不一般的了。
众嫔妃昏昏欲睡的状态一停,纷纷扭头朝她看去:只见柳显姿从座位上站起,身姿婀娜如弱柳扶风,款款走到殿中央一拜,道:“娘娘福禄双全,宫里自是没有缺的东西。妾思来想去,便自绣了四折心经屏风奉上,恭祝德妃娘娘吉祥安康,福寿延年。”
她招了招手,命身后宫人抬上寿礼:这是一架黄花梨屏风,屏面以丝帛为底,用蚕丝在其上织入了《心经》全文,并几枝迎风绽放的莲花。整体精巧大气,远远看去宛若一本摊开的经卷。
缂丝是极为繁复的工艺,一针一线都需绣娘拥有高超的技艺才能完成,即便是尚功局专职织绣的宫人,也少有能做好一柄团扇的。而柳显姿献上的这架屏风,绣面宽大又不失细节,真不知花了她多少个日夜。
一时间,大殿俱是屏气惊叹之声。朱懿看到这些,眼底闪过惊艳,同时还带了一丝心疼:“孤前几日见昭容面露疲倦,还道是天寒夜里冻着了,没想到竟是在宫里偷偷备礼。”
柳显姿温顺一笑,微微点了点头:“谢陛下关心,妾不累。”
“柳昭容的心意,本宫心领了。”裴敬怜粗粗扫了遍经文,转朝陆文君使了个眼色。陆文君会意,高声道:“德妃娘娘赐柳昭容珍珠一盒,芙蓉点翠簪一对——”
施礼完毕后,柳显姿归座,宫人再次盖上锦缎,将屏风搬到一边。
刘宝仪回望那精巧夺目的屏风,偷偷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捂着嘴巴含糊赞叹:“柳姐姐真厉害。”
“马屁精。”李娥英也不知是在骂谁,悄声嘟囔了句。
二人相邻而坐,这话虽说得小声,却立马被刘宝仪听了去。她囫囵吞下嘴里的蜜饯,对着李娥英呛声道:“你少没本事还嫉妒人家了,真丢人!”
“关你什么事儿啊!”李娥英白了她一眼,“就你话多。”
“咳咳。”一旁的王静女见二人拌嘴,悄悄拉了拉李娥英的袖子,“马上就到你了。”
“二品妃昭媛李氏,进贺礼——。”
李娥英按下心中的不满,努力扯起嘴角,缓步踱到大殿中央,对着朱懿二人行了一礼:“德妃娘娘成日礼佛,跪久了难免浑身酸痛。妾命人织了这一套云锦被褥献于娘娘,愿娘娘身体康健,福寿永年。”
说罢,她转身命宫人呈上寿礼,却意外瞥见锦缎下压了一片铜锈,上面还卡着半根弯曲的长发。
这不是摄魂钉上的铜绿吗?!怎么沾到这里了?
李娥英抬手的动作一僵,顿时头皮发麻,后背冷汗涔涔而下。她深吸一口气,正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片铜锈捻出,却被杨红玉的声音吓得整个慌了神:“那绿色的是什么?”
“什,什么绿色,杨美人看错了。”李娥英勉力笑了笑,快速将那铜绿拂下,踩在了脚底。
她的声音发颤,动作幅度又大,饶是傻子也看出了不对劲。
大殿内气氛瞬间一滞,朱懿眉头微蹙,面色沉下来,喝道:“李昭媛,你在孤眼皮子底下耍花招,是当孤不在了吗?”
“没,没有。”李娥英被这话吓得双腿一软,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妾,妾......都是妾管教宫人不当,让寿礼沾了些脏东西。妾不想污了陛下娘娘的眼,才这样做的。”
“只是脏东西的话,你慌什么?”朱懿冷冷看了她一眼,指了指下座的杨红玉,“你来说。”
杨红玉应声站起,走到李娥英身边,蹲下仔细瞧了瞧:“这与妾前几日捡到的短钉倒有些像。”
她无视李娥英惊惧的眼神,转身对着朱懿禀报道:“妾先前去拜访宝仪妹妹,曾在清和宫外发现了一枚奇异的短钉,上面的铜锈与这一模一样。妾拿着它去尚宫局询问,却……未得到任何解释。”
此话一出,本在安心看戏的魏琳琅突然一僵,整个人缓缓坐直,面无表情地盯着杨红玉。
杨红玉感受到了这股阴冷的目光,稳了稳心神,继续道:“因那短钉上刻了一些奇怪的符号,妾不敢随意丢弃,便留在了含光阁。如今看来,想必是李昭媛遗失的。”
“派人取来。”
“是。”
片刻后,宫人呈上物件。朱懿粗粗扫一眼,确定了二者的关系,问地上低头不语的李娥英:“这东西哪来的?”
“是妾宫里的床塌了一块,不小心掉的。”她闭了闭眼,仍是不招。
朱懿见她这副样子,胸中怒气渐起:“宫中没有这种形制的短钉。你既不愿说,孤便找其他人。”说罢,他一指李娥英身后的贴身侍女,道:“你把话说清楚,孤免你一死。”
谁知那宫女才刚启唇,就被李娥英转身扇了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后,李娥英颤抖着收回手,眼泪掉落进发红的掌心,哽咽着说出:“妾......自己来说。”
“这叫摄魂钉,是厌胜之物。”她抽泣几声,断断续续道。
“妾听那道士说,刘宝仪是水命,需取火土来克。百花池边树木林立,又有一土丘向阳,每日午时便有烈阳照射。只要将刘宝仪的生辰八字绣进人偶,八枚摄魂钉便可连通清和宫与百花池,将她的魂魄拘来埋入土中。如此一来,她必定日夜承受火炎土燥之煎熬,不,不出一月便会……”
话音未落,殿内发出“啪”的一声琉璃脆响——刘宝仪双手沾了酒水,整个人颤抖着瘫软在椅中,已是吓得愣了。
随行的侍女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戳了戳她的后背,以细如蚊蚋的声音说道:“娘娘,此时正是良机。”
刘宝仪浑身一震,这才从懵怔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抓着侍女的手臂踉跄站起,哐哐三步跑到大殿中央,指着李娥英哭骂道:“你!你竟敢用这种脏东西来害我!”
她擦干眼泪,转身“扑通”跪下,满脸委屈地说道:“陛下,妾平日虽总与李昭媛吵架,但从来没有害她之心,不承想她如此狠毒,竟暗中用巫蛊来咒我!”
“难,难怪妾这几日总觉得身上热得很,像是被火烤着似的。”她心知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脑中念头飞速运转,嘴巴也没停着,“陛下,李昭媛独独害妾也就算了。但她行事如此极端,若是有一天对陛下有所怨怼,暗中做了什么,可怎么办?”
“你血口喷人!”李娥英声泪俱下,一把将刘宝仪推倒在地,“就算我死,也绝不可能害陛下!”
她擦擦眼泪,竭力稳住声音,凄然道:“妾只是太爱陛下了,不小心被贼人迷惑才干出这种事,求您网开一面,原谅妾这一次吧!”
大殿内鸦雀无闻,只剩下李娥英磕头的“咚咚”声。她发髻凌乱,额头渗下鲜血,与泪水混在一起,滴落在崭新的红毡上。
朱懿面沉如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等金吾卫将加急挖出的人偶呈上,才开口说了两个字:“杖杀。”
“陛下......”李娥英听到这声,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愣愣望着他。众妃嫔似也被朱懿的果决吓到了,一时没人敢出声,只呆呆地看着金吾卫将她拖出殿外。
“等等!”裴敬怜望见李娥英空洞的眼神,心下一软,“今日是妾的生辰,实是不宜见血。陛下......能否饶她一命?”
“李娥英虽有罪,但那胆敢蛊惑后妃、在宫里宫外传递邪物的贼人更是罪该万死。陛下不妨留着她,也方便查出宫中心怀鬼胎之人。”
底下的杨红玉见朱懿虽是不语,但脸色已有所松动,接上裴敬怜的话继续道:“陛下,娘娘说得在理。清和宫的异物无人清理,皇城外的假道士却能随意出入宫闱,定是六尚局中有人在动手脚。”
众嫔听到这番话,方才如梦初醒,在下纷纷附言道。
见到这一幕,魏琳琅心中莫名起了一阵不好的预感。她瞥了眼御座边气定神闲的太子,以及朱懿越来越冷的脸色,微微靠向金轮,悄声说道:“你现在就去把桃袖叫回来,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她去过东宫。”
“是。”金轮虽不明所以,但见她少有的严肃模样,心中一紧,趁没人注意时快步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