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东来还和从前一个性子,试镜算不上正式。
季之漾打电话过去询问安排,他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回复道:“我家旁边那个饭馆,整好不要你师母做饭……记得路吧?”匆匆挂了电话。
说起来季之漾毕业那年参演的那部电影,警匪片,剧情毫无新意,只把观众骗进影院,从头到尾的爆破把观众炸得那叫一个沉默震耳欲聋。
季之漾饰演的反派儿子还算其中一个亮点。
当时这已经是曾东来接手的第二部商业片了,纵然第一部不尽人意,观众也还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不死心认为人不应该,至少不至于在壮年就已江郎才尽。
可惜那部片子又扑街了个惨。
片子刚开机那会,季之漾一直对曾东来犯怵——他在片场能和每一位工作人员乐呵玩笑,唯独见了自己沉默。
也不知道怎么还传出点名要他参演的谣言,他一个新人简直如履薄冰。
季之漾学了乖,恭恭敬敬叫“曾导”,卡戏挨骂在所不提。结果那天曾东来妻子来探班,欣喜地看了他好久,走上前问:“你就是小季吧?老曾总是念叨,我总算有机会见着了。”
熟稔有如亲姨。
季之漾还是一头雾水,卡出句“谢谢”,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应这份热情,曾东来连忙凑来,和妻子一个眼神互换,清清嗓子说:“愣着干嘛,叫师母。”
师母姓杨,单名一个洁,风风火火的性子,让缠身多年的癌症浇了个冷,不服气要找点事做。于是刚出院静养了不久,便又赶来了片场。
季之漾跟曾东来指示照做,很奇怪的,这声称呼好像拉近了他和他们一家的距离,但事实上,他仍称呼曾东来为“曾导”。
外人眼里的亲近,当事人之间拉扯。
但不管怎么说,季之漾都很感谢曾东来力排众议完整保留了他的戏份,并颇具自知之明地只给烂片上报了有关演员的奖项。
凭他之前积攒的口碑没有被拒,季之漾有幸拿了一个提名。
这一段微妙的关系细说不上来。
就好似心里都还记着对方的一点好,相交淡如水,日后总能仔细咂摸出点甜滋味。所以与其相顾无言,让沉默蔓延,倒不如减少了见面。
可分明师母对他总是格外热情。
季之漾坐在车里,车辆逐渐驶出他熟悉的区域。公路中央的植被一丛绿,一茬枯,好像春跳到了冬,眨眼就是一岁。
他只能算清合作是三年前进行的,再具体两人多久没见,又记不清了。
曾东来的房子买在新区,人流量较少,季之漾下车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口罩,问了一声,从小区正门穿过一条马路就到了店里。
季之漾进去报了包厢名,服务员热情地招呼带路,一路上忍不住偷偷瞄。然而当事人只同手同脚心不在焉在想事,压根没在意。
包厢里同样气氛诡异。
两口子早早便到了,杨洁恨铁不成钢看着曾东来一杯接着一杯大麦茶灌进肚里,喝药苦哑了的嗓子再咬牙也只能放柔声音骂:
“还喝!你以为自己借酒消愁呢?是不是马上等人来了,你又要尿急进厕所?”
曾东来手一抖,茶洒了出来。他立即把杯子放好,端坐聆听教导。
“小季怎么就不行了?你还要挑挑拣拣。虽然那个姓杨的小伙子,是跟我同姓吧,但要我说句公道话,你不也指望再跟小季合作一回么?”
曾东来叹了口气,瘪嘴咂摸两声说:“你——”
“哦?你要说我不懂?你摸着良心翻翻老黄历,当初谁被所有人说傻,打几份工支持你的导演梦的?”杨洁声音不算大,甚至越说越轻,连喘了两口气,“夫妻间是该相互扶持,我生病了你照顾我,我也感激。可是老曾,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何必耿耿于怀,跟自己过不去呢?”
房间里沉默许久。
曾东来别过头,从接到季之漾电话起就打结的线团好像陡然找到了头,他一点点抽出,然后沉声道:“我不后悔当年的决定,你要钱看病。我就是觉得后来,后来的路我走错了,现在人到中年,我又没当年那股子拼劲了——我哪能再连累别人啊。”
季之漾进门的时候,杨洁正端着一杯茶小口小口抿,往门口一瞧,顿时眼前一亮,激动得被水呛到连声咳了起来。
搞得季之漾怪不好意思,边打招呼边走上前,半推半就便坐在了曾东来身旁。
他不知道在此之前,两个人刚进行了两小时一小辩,只认真回答杨洁关切的问题,不时偷瞥向持续沉默的曾东来,被抓个正着——
咳一声,季之漾收回目光,脑子里乱七八糟在想:得进行身材管理了,怎么人做导演的都感觉还越来越瘦了呢?
杨洁让曾东来去招呼服务员,拿菜单给小季再点两个菜。季之漾连忙推脱,起身就要亲自去,却听曾东来“啧”一声,把他推回椅子上,他也就不再推脱。
这场本不是为吃饭而筹备的聚餐一直到热菜上桌都还没有切入正题。
杨洁只是打心眼里对季之漾有好感,谈不上多熟稔,加上曾东来不怎么开口,她把能唠的话题浅浅问一问,也有点累,就说:“他们还要多久?”
季之漾心里顿时警铃大振。
他们?是谁?
难道除了他今天还约了其他男演员来试戏?之前也没提过啊。
曾东来拿起手机一看,边随口回答:“小柏说不要等他,他可能结束之后去直接去家里。那个杨……小杨,估计快了吧。”
他不说全名,光是小甲小乙小丙地叫,那么多号人,季之漾心里敲起了鼓,更加难以分辨是谁。
说起来,他小季还能叫小羊呢!
边打趣以作宽慰,告诫自己不要紧张,季之漾也端起面前的茶水,咕嘟嘟喝了一口。很好,很好,很好的大麦茶——开胃消食,除烦解渴……
总之多喝多自信!
一旁曾东来劝妻子饿了就先吃,杨洁嗔怪说,我哪里那么没有礼貌?听得季之漾越发觉得杯子里的茶水苦涩。
莫名被秀了一脸不说,还要担惊受怕,生怕那“小杨”就是自己最烦的那一个,再不济,假如是师母哪个不知名的亲戚呢?
放下杯子,陶瓷的底端当啷撞着餐盘,吸引了注意。季之漾好像被烫着了手,动作跟不上嘴巴,飞快一声“不好意思”,又立即先发制人:
“曾导,这次剧本大概讲什么的啊?”
曾东来不语,只一味强忍着不说。他清了清嗓子:“基于一个公平竞争的想法,我觉得还是等人——”
杨洁俏皮打断说:“是关于一个神经病的。等下……那个该叫精神病还是神经病?”
“是精神病人!”
曾东来忍不住纠正。
看来是又要回归他老本行拍他神叨叨的文艺片了。
“哎呀,你那个不就是得了精神病的神经病的故事嘛,懂我意思就行了。”杨洁转头对准季之漾——她眼窝凹陷发青,松弛耷拉的眼皮遮住些许的眼球,却惊喜地还亮晶晶透着活力,“小季啊,你知道吗?老曾总说你是体验派演员,这种角色对你来说损耗大,可我总觉得我两是一类人,总要知难而上,不怕死才精彩嘛!”
季之漾被她的神气感染,跟着一起笑了起来:“谢谢师母,你这夸的,感觉要比我妈还了解我了。”
闻言,杨洁更是乐得合不拢嘴,脸上都红润了起来。
季之漾在心里头嘀咕,看来形势大好,自己胜算还是很大。不自觉身心都暖了起来,像脚下一把火烘烘熏上了头,在这一片祥和温馨的氛围里,倒竟有些晕晕乎乎的。
然而紧接着,包厢门砰一声大开,服务员愣在原地,手还悬在空中。
一男子从她身侧绕进。
他穿着皮衣黑裤,带着墨镜,愈发突出硬朗的五官。和休闲卫衣套身的季之漾完全是两种风格。
从他出现在视野里的那一瞬间,季之漾就下意识捏住了面前的茶杯,气抖得茶水晃出,强忍着没泼上去。
是他!杨麒路!
那个明面上蹭着自己麦麸背地里捅刀子只长脾气皱眉长纹的超大号吸血蛭!
“路上堵,晚了会,抱歉。”看到季之漾,杨麒路摘墨镜的手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挑了一侧眉。
呵呵,哪里是堵车,怕不就是嫌这里偏,故意耍大牌来着。
季之漾面上维持笑意,看菜不看人。
可偏偏不长眼的东西往他身旁一坐,还佯装不熟打起招呼:“我就坐着吧?”
呵呵,你坐都坐了,还假惺惺问什么问,不让你坐难道就会滚吗?
曾东来摆摆手让他坐下,季之漾别开眼没有作答。
四个人绕圆坐了一桌,季之漾鼓着满肚子的气,甚至对这家不少人跨市来吃的店倒了胃口。真是清汤大老爷来了都要嫌晦气。
可其他人不知道他们两之间的恩怨。
不管扯些什么有的没的,杨麒路总把话题往季之漾身上拐,甚至贴心递纸倒水。杨洁好奇地问:你们关系很好吗?
季之漾:?
他本人也属实在状况外,差点直接撕破脸——拜托哥们儿,这里又没镜头,你演什么演?
尴尬笑笑,季之漾一记眼刀甩过去,不等杨麒路作出反应,口不择言切了话题:“我们人齐了吗?是不是还有一个……要再等等吗?”
已经吃了几筷子的曾东来莫名其妙:“还等陆柏川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