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变成小珍珠啊?”姜念安说。
姜绮玉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变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在街上哭,怪难为情的。她抹了抹眼睛:“美人鱼哭的时候,眼泪才会变珍珠。”
姜念安无奈道:“应该是鲛人吧。”
姜绮玉自小就不关心这些传说:“噢,那就是我记错了。”
她们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回到了车内。在街道上,能看见许多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其中一个,面容很好,姜绮玉看过去,恍惚间以为自己见到了第二个阿图尔。那些人搂着肩膀,笑得特别畅快,姜绮玉看了一眼——印象中坐在跑车副驾的阿图尔也是这么笑的,他可能没有想过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和范嘉懿分开。世间的事情总是没有常理可循的。
上了车,这会儿开车的换成了姜绮玉。这会已经不是下班高峰期了,车流也趋于稳定,她们的车辆灵活地穿行马路之中。
这边的马路高高低低,有时要开下来,有时又要开上去。顺着这条街道一直往上走,再拐过一个个环形或十字路口……不远处便是一家私立医院。顶楼是贵宾病房,亮着灯,在黑夜中显出一点寂寥来。
范铭礼坐在病床的一旁。
床上的老人,看起来精神挺好,双眼明亮,肤色如铜。只是任何医生看了他的报告,都可以断定他活不久了。
范铭礼同样看过这报告。
他只是沉默地在一旁,看护范老爷子。
范老爷子说:“姜小姐呢?”
范铭礼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人是谁。
“她出差了。”范铭礼很快找到一个理由,“过几天才能回来。”
“这样啊。”范老爷子又问,“你是不是也准备要出差?”
“嗯。”
范铭礼同范老爷子讲了自己的规划。广州与北京一周半,随后飞英国,共一个月。他语调不紧不慢,范老爷子没问他具体出差内容,只关心了些别的问题。范铭礼一板一眼作答完,范老爷子忽然伸出手,点了点范铭礼的额头:
“同我说话,总不至于皱眉头吧?”他笑着说。
范铭礼怔了怔。他条件反射去扶住自己的额头。
“太紧绷了。”范老爷子说,“放松下来。”
范铭礼说:“爷爷,我没有紧张。”
“但你在想别的事情。”范老爷子的眼睛里沉着年轻时的洞察,“这件事情……或许对你的影响很大。”
范铭礼不说话。
范老爷子这时候忽然笑了笑:“铭礼,你知道吗,我不知道范成他们怎么培养的你……你小时候就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什么也难不住你。”
他看着范铭礼的脸庞:“人嘛,不是什么时候都会游刃有余的,总会有短板,总会有力不从心,不知道怎么做才好的时候——有这样的时刻,或许也不错。”
范铭礼摇摇头:“爷爷,这样的时刻,才是最糟的时刻。”
“为什么?”范老爷子问,“因为你没办法掌控全局吗?”
范铭礼像是默认了这一说法。
范老爷子继续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头——很用力:“你这样太偏颇,太不正确了。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人。”
范铭礼低声道:“但我努力想成为这样的人。”
我要拥有自己想拥有的一切。
我习惯掌控别人的动向,我想要明白他们的心理。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获得某些东西,然后我可以确保,那样东西从头到尾是属于我的。
“铭礼。”范老爷子说,“或许你该去看看风景。”
范铭礼不解地抬头望着他。
范老爷子摆摆手:“你爷爷我也不是那样的人,做不到,也就没办法给建议。我呢,家里摆的古董字画倒是挺多。早些年各大洲拍卖会,我都跟竞拍助理说,非得给我拿下那幅字画不可——可钱准备得再充足,我发现不该是我的东西,终究也不会是我的。我累了,也困乏了。我对自己的人生相当知足,没有任何遗憾的地方。”
范老爷子看着范铭礼,温和道:“只是我希望在你做任何决定的时候,想想看未来是否会后悔。”
“如果后悔了,或许那样的决定,还是不做的好。你觉得呢?”
范铭礼同样是没有应答。
房间是明亮的,然而他似乎被笼罩在一层奇怪的黑暗之中。
过了很久,他像是回答了,又好像只是从胸腔处逸散的一种微微的叹息声。
“您好好休息。”他站起来,替范老爷子掖了掖被角,“我走了,等出差回来,再来看您。”
……
姜绮玉得知了范铭礼要出差的消息。
其实她想,范铭礼可以不用告诉她的。她早晚会知道,并没有什么差别。唯一的差别,或许只是得知信息的渠道不一样。然而他们如今的关系,她还能说什么呢?
她用不着再问更多的细节,因为范铭礼已经完完全全地告诉她了。要不是商业保密,或许会把秘书安排事无巨细的行程表都直接发给她。
她看着范铭礼。
对方的脸色一直都很不好——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熬夜,而另一部分原因……
姜绮玉不再多想下去。
只是她还是会对范铭礼说:“一路平安。希望你能取得成功。”
她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人具有无以伦比的经商才能。
他已经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未来还要将这版图扩得更大。
范铭礼闻言,很淡地笑了笑:“多谢。我会的。”
几天之后,他踏上了飞往广州的航班。
姜绮玉昏昏沉沉睡到接近中午十二点。等她醒来的时候,范铭礼早已抵达广州,给她发了个“落地”的信息。
姜绮玉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好一会儿。
她没有回复这个消息,但——范铭礼好像也用不着她回复。
比起聊天,他更像是将聊天框当做记录出差生活的地方。
他发得很细致。机场的安检通道;拜访的客户公司;安排的晚宴;乘车路过时不免会看见的广州塔……偶尔参杂几句话,很精辟简洁,带着范铭礼的个人风格。
姜绮玉忽然有个荒谬的想法:他像是要把自己的所有和盘交托给她。
但她又觉得,像范铭礼这样的人,应当无法做出这样的事。
她看着那些信息很久。
在输入框里敲打了两下,一天结束,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发出去。
她继续过着忙碌的日子。
晚上,在酒吧里调酒,同先前面熟的客人聊聊天。她其实并不是个会聊天的性子,然而调酒师的工作性质,又让她在疏离感之外,又不得不带一点恰到好处的亲和力。
不如说,她这样的亲和力,才是刚刚好的。不至于让人感到过于冷淡,却又不会亲昵得太过分,打破陌生人之间的边界感。
诗敏从国外飞过来。她说,过了几年,她想办自己的独奏会,可是又想加入亚洲最顶尖的古典管弦乐团,因为除了乐团技术高超之外,她还很喜欢新上任的那位指挥。
姜绮玉说:“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决定,放心好了。”
诗敏邀请她去自己家,当场给她演奏了自己的竖琴。姜绮玉知道,在管弦乐团里,弹奏竖琴需要非常强大的心理素质。她知道诗敏需要不停数拍子、换踏板,在单独负责的部分又要十分胆大自信。何况在国外求学,免不了会受到对亚洲人或明显或隐晦的歧视。诗敏从小开始学习乐器,流了许多眼泪,才达到如今这个水准。
姜绮玉真心为诗敏未来的回归而高兴。
“你说我要做什么好呢?”诗敏问,“每个演奏者都想要开独奏会,可是我感觉我其实没有达到那个水平……”
姜绮玉是门外汉,她觉得诗敏已经很厉害了。她犹豫了一下,说,那还是加入乐团吧。
诗敏笑了:“感觉我太自信啦!我说想进,也不一定能进呀。”
姜绮玉重复道:“你肯定可以的。”
诗敏跳起来,重新坐回到自己的竖琴旁,认真地调音。她说,以前小时候,其实更想学大提琴,觉得沉静华美得不得了,演奏起来一定优雅死了。直到看到了竖琴……
诗敏说,这是精灵般的一种乐器呀。仙女盘旋在每一根琴弦之上。
她问姜绮玉,还想听什么曲子呢?
姜绮玉愣了愣:“我不知道竖琴有什么名曲……”
她打开手机,搜了一堆,诗敏却说:“总听竖琴独奏曲有什么意思?沃尔塔瓦河、纳德尔曼……听点别的怎么样?我们也可以演奏其他乐器的歌曲。钢琴、小提琴……”
姜绮玉静了一阵,忽然道:“我想听《月光》,可以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很想听这首曲子。
或许是因为今天下雨,让她的情绪沾染上了雨水,也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起来。
“哇,德彪西。”诗敏说,“你好会点。”
她调完音,坐下来,拨了几下弦,就开始演奏起来。
姜绮玉其实看不懂诗敏踩踏板的时机。她也不明白这有什么用。
但无可否认,诗敏的《月光》演奏得很好。
轻柔的,带着竖琴特有的音调,一点一滴落在人的心里。
姜绮玉上一次听这首曲子,还是在炙热的夏天。下雨了,龟背竹滴水,热气从地面蒸腾出来,夜晚雾色朦胧,一点月亮都看不见。
现在便是冬天了。
屋内暖和,可屋外是很冷的。冬天的细雨,寒冷浸到人骨子里。
任谁都以为那个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晚上。
只是她还记得。
在微微醉酒的回忆中,范铭礼的侧脸,还有他黑白琴键中跳跃的手指,更加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可奇怪的是,她感到自己的心境前所未有的平和。
就像是放下了,可又像是没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