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在那片黑暗当中抓住太阳和月亮放进一个空空如也的沙漏中,日月变成流水从上落到下。他说那个时候,时间对于万籁来说就是这样的流速,如果川在见到十七岁的父亲之后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声音是机械钟滴答滴答,那么万籁听到的就是计时秒表滴滴滴滴滴滴……
“那个时候她的笑容是发自真心的吗?”我问父亲。
“是。但是述,你应该能明白,对于万籁来说,母亲随时可能会离开这件事就像是滚滚奔涌的流水,她只能用一柄勺子在地上挖土,在真正能够让流水停下来之前,她能感受到的轻松不过是中途听了一个笑话而已。”
“可是她不必非得选择死,她还有很多可能。”
父亲摇摇头,“可是世界上的很多事,不会按照我们预想的方式发生。果子成熟了也不一定是甜的,努力过也会事与愿违,天气预报也会不准,你我都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神明,不过是有幸路过这里并看到这些罢了。”
我感到很无力,“这样好辛苦。”
“是的孩子,我们会比常人更辛苦一些,因为我们经历的更多,也承担的更多。”他转移了话题,“好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不过你要记得,不论你对万籁的决定作出怎样的评价和判断,都不能改变一件事情——是她的死,让我和归鹤道路上的迷雾得以散尽。”
我再去看那只沙漏,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剩下一朵花留在玻璃容器里。
当万籁第八次告诉归鹤自己要先走一步而拒绝解释原因之后 ,归鹤在本市的十一家医院当中的第六家找到了她。三分十八秒以前万籁就坐在这张塑料椅子上。
“万籁。”
万籁看了一眼拐角处的归鹤,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就说你们搞文学的都敏锐,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归鹤却说:“没有。我没有想到是你的母亲,我还以为……”“以为是我?”万籁给她削了个苹果,归鹤接过以后又放回到床头,“我倒希望是我,也不会这么为难了。”
“如果你有困难需要帮助,应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而不是就这样自己担着。”
“已经有很多人都在帮我了。”
“那多我一个又有什么问题呢?”
万籁站起来将母亲打着的点滴速度调慢了一点,“归鹤,你觉得我的舞跳得好吗?”
“当然好,所有看过繁星演出的人都有目共睹。”
“你别笑我,我也觉得自己跳得挺好,她们说我这叫自恋”“这不是自恋,这是自信。”
万籁从来无所谓这二者的区别,“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跳这么好吗?”
归鹤想到所有评价一个人的溢美之词,但用来形容万籁好像都太过平庸,现在的语境也显然不是这些俗套的答案能匹配的,“为什么?”
“因为妈妈。”万籁看着病床上失去意识的母亲,如今她的头发已经稀疏得无法再戴上任何的花朵,“你知道舞蹈学校一年的学费她要没日没夜地糊多少个鞋盒吗?没有妈妈的话,我跳不下去。可是医生已经建议我放弃她,对她对我都好,你觉得呢,归鹤?”
归鹤走到万籁身边,“你想让你的母亲继续看到你跳舞,对吗?”
“可她看不到了,归鹤,她连再醒过来都难。”“我有办法,但你要放弃她,你信我吗?”“怎么说?”
“万籁,你相信人有灵魂吗?”
要是放在以前,万籁是不信的,人不过是皮囊下的一具□□,对□□来说,死就是终结,□□会在腐烂中磨灭殆尽。但现在就不一样了,□□见不到的灵魂可以得见,死就成了一条通路。“我相信你。”万籁看着归鹤的眼睛说道。
这即是桥能在五月河边茄子的小屋里见到万籁的全部缘由。
“归鹤说你能让妈妈再看到我跳舞,真的吗?”
桥告诉过归鹤这是做不到的,他与所有人相见的时候都是一片漆黑,他也不是什么能让灵魂上身的巫师,这样的要求其实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于是他和归鹤商量了一个迫不得已的谎言。
“是真的,万籁小姐。我和归鹤是很好的朋友,她没有骗你。”“你要是骗子怎么办?”
“您觉得归鹤也是骗子吗?”
万籁回头看了看归鹤,她一直靠在墙角,将自己尽量往后缩,“我相信她。”
“那就够了。”
“归鹤说要我放弃她。”
“是的,死亡才能将她带到我面前。”
“我要做些什么?”
“一张她的照片就可以了,万籁小姐。我会带着照片去当天的演出现场,她能见到的。”
“你们这听起来真的很像诈骗犯,而且很拙劣。”
茄子端着一杯泡好的糖水走过来,“姑娘,你听着挺玄乎像骗人把戏的吧,但这么绕着圈子地骗你也太费力不讨好了。咱们干这行生意的,讲究的就是双方彼此信任。”
“万籁。”归鹤开口道:“他可以证明真实性,但你必须放下她。”
万籁想了想,又问桥:“我们还能再见面吗?通过一些……方法?”
“这个不能。”在这方面撒谎有弊无利,“万籁小姐,虽然这世上的确有灵魂的存在,但是死了是无法再回来的,他们去了时间之外,只能通过我这个中间人,从外面观察时间里的我们。
你们之间会隔着一面单向玻璃,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哦……这样啊,敢承认有做不到的事,那看来你们还挺靠谱。”
茄子从厨房探出一个头来,“姑娘,咱们一直很靠谱!”“但你们要我放弃她。”
“不是放弃,是放下。”桥说道。
“什么意思,我不懂。”
桥调整了一下坐姿,“我知道一个小孩,他叫梨,梨子的梨。他告诉我自己只有半年的时间可以活,希望在他死后,他的父母可以忘记他,去开始新的生活。一开始我的想法和你一样,觉得那对于他的父母来说太残忍了,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忘记呢?但是梨说了一句话,他说,如果一直记着,才会更加痛苦。就是那时候,我终于明白,梨想要的,其实是父母可以将他放下,让他留在那个时刻,而不是永远背着他生活。放弃是彻底地遗忘,彻底地不管不顾,将他当做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但放下就不一样了,放下以后他仍然在他父母的心底,没有重量,永远鲜活。”
“所以你们也希望我把妈妈放下?”
“是的,万籁,你是个舞者,身上背了太多东西就跳不动了,让她到心里去吧。”
万籁转身看着归鹤,“归鹤,你哪儿认识的这样好的朋友?”“最终还是看您的意愿,毕竟我能做的也很有限。”
万籁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二位喜欢看芭蕾舞剧吗?下周末在大剧院的广场上,我们繁星艺术团有一场公益性演出呢,免费的,还能看到我们新编的节目呢。”
“新编的节目?”归鹤感到疑惑,“可我们还没有敲定结尾的处理。”
“那不是正好吗?要是让大家知道怎么发展了,正式的演出还有什么新意?”
她这话说得不假,未完的往往比业已结束的更能留下遐想。只是万籁忽然将话题转移到了演出的事情上,桥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演出……”
“离艺术节还有一段时间呢,我也不是非得要今天答复你对吧?”
“那当然,您可以再考虑。”
“那今天麻烦了,给你们多少?”
茄子从厨房里面跳出来,“诶诶诶,姑娘您好意咱们心领了,但是这位和我约法三章,完成以后在收钱,像您这样只是问问的,不要钱。”
“你们还真挺靠谱的。”
文学院那位宝刀未老的老校长在课上声情并茂地描述了自己在观看繁星艺术团演出时的情景:“只见那领舞的女孩脚步轻盈,竟真如生着双翼一般,在台上盘旋飞舞。我见到眼前落下鹅毛大雪,再一看竟是白色的鸟羽,那巨大神鸟铜像的长喙里鲜红的绸花散落,我感到天旋地转,地转天旋,最后,最后,白鸟归巢,魂归故里,我也终是回到了地面上。”
他描述的场面有些夸张,但显然他自己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同学们,我希望这周末繁星艺术团的公益性演出你们每个人都能去看一看,感受一下来自文学以外的艺术熏陶,这对你们的思维将大有益处!”
这话说的不假,只是底下的学生们还是兴致寥寥,老校长脑袋上又少了几根毛,近看有些滑稽,他在讲台上踱步来回沉醉于那天繁星的表演当中。
如今归鹤再去回忆那天演出的情景,还能记得大家就坐在大剧院广场上整齐排列的塑料椅子上,她身后的那位先生坐裂了椅子的一条腿,在广场引起半分钟的哄笑,就迅速被周围观众的欢呼声盖过了。繁星艺术团的名字早就在常歌市如雷贯耳,即便那日的演出并没有老校长所说的那位领舞女孩上台,广场上的欢呼还是升上天空,落到五月河旁城中村的道路上。
欢呼源于台上正上演的剧目,与文学院老校长所描述的那处不同,人群中有熟悉这一出的在解释道:“我知道,这演的是那二十岁的姑娘发现窗边的红绳,红绳本是连接姻缘之物,谁承想她顺着红绳的方向走去,在尽头见到的竟是一块漆黑的石碑!”“大晚上的你咋说这些吓人的东西啊?”
那人摇摇头称:“这就是台上姑娘们在演的东西啊。你们看,那姑娘已经坐在了梳妆台前,旁边放着的就是盖头,姑娘今天就要出嫁,嫁给一块不会说话的石碑!”
“那个呢?那个又是谁?”
“啊!你们快看,那红裙的女子其实是山神庙里的一只狐妖,只不过人无情,妖有义,这小妖吃过姑娘给的一片肉干,竟还记得她的恩情,赶来救人报恩了!”
“呀!那红色的女孩子怎么又不见了?”
那人摆摆手道:“狐妖退场是为了让姑娘内心的自我上场,你们看台上吹起来的雪片片,还有舞台正中央的姑娘,是她的内心在挣扎,在害怕,在寻找出路。”
“呀!那狐狸又回来了!”
“天呐,我还从未看过这样的舞剧,那狐妖抓住了姑娘的手,竟将她带回了现实世界当中。狐妖攥紧了拳头,狐妖攥紧了拳头!
他们,他们把石碑砸碎了……”
台上的姑娘们还在奔跑,一直跑过寥无人烟的森林,跑过山川与河流,跑过流岚环绕的群峰,她们在一处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停下,那红裙子的姑娘早就不是狐妖的模样,她上前两步站在聚光灯下,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头上别着红花的姑娘。
台下久久无人说话,直到演员们悉数登台谢幕,欢呼声才终于又从道路上升起,这一次它升得更高,摸到了月亮与月亮周围的云朵。
其实那天的月亮仅仅是半圆,借着表演舞台的灯光才显得亮些。表演谢幕之后夜色已深,人群散得很快,归鹤却坐在中间的一把塑料椅子上继续看舞台一点点被撤走。
一个扛着一摞塑料椅子的男人走过来,“姑娘,演出已经结束了,你可以回家了。”
“我能再待一会儿吗?你们搬完了我再走?”
男人挠挠头,“可以是可以……这样吧,一会儿我们要拆灯的时候我来喊你,要不然乌漆嘛黑的也不安全。”
“好,麻烦你了。”
“你还不走?”归鹤身后忽然出现一个身材瘦高的女人,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万籁。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才。”
“我觉得观众的反响还不错。”
“我也这么觉得。”说罢,万籁递给归鹤一张方方正正的东西,是她母亲的一寸照,“她走了。”
这天晚上她走进医院,没有见到千篇一律的走廊和落了灰尘的吸顶灯,万籁孤身一人行至一处天地白茫茫的所在,在白茫茫之间没有道路可言,万籁是白茫茫当中一个细小的黑点,忽而从她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万籁,你走吧,别来找我了。”
白茫茫当中的小黑点仰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妈?”“万籁,你走吧,别来找我了。我也要走了。”
“妈!”
“万籁,我走了。你也快走吧,你抬头看看,去摸云吧!去摸云啊!”
小黑点这时才看向自身,发现自己成了一只白色的大鸟,腿上曾经系着一条红飘带,现在红飘带随着头顶的声音一同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孤零零的白色身躯与天地同色。
万籁从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