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午,大落乡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桥消失了。
怎么消失的?有人赶去问樟,但樟看也不看一眼,“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难道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人们传来传去,也没传出个究竟,有说自己在凌晨听到自家的狗叫唤,大概就是那时候看见了什么,有说自己梦到仙人托梦,要来大落乡收回自己的东西,也有说自己前几日就有预感要出事,如今果不其然应验了的。
在这一点上,樟和汇树还有勉君是一致的,但凡提到桥的消失,在他们这里都只能得到一句“不知道”。桥消失的传言随着时间流变为他修行已满,在日出的时候回了天上去。当初吵嚷着修庙的人中没有去报警的,你一问便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要报也是樟去报啊,我又不是他爹。”
那么此时的樟在做什么呢?
他坐在桥头的石墩子上,手里牵着老水牛的缰绳,对面有一株十几年的老桃树,已经过了春天开花的时节,只剩下漆黑扭曲的枝干,“老牛啊,你我如今也要分别了。”
那老牛似乎听懂了樟的话,哞哞地叫了两声,眼里噙着泪一般,来回踱着蹄子。此时汇树拎着一个塑料桶从旁边的大棚里钻出来,他的脸被棚内闷热的空气蒸得透红,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他朝樟挥了挥手:“樟伯——”
汇树拎着桶小跑到樟身边坐下,呲着一口白牙向樟宣传自己的得意之举,“樟伯,我拿给你的那期《新日》看了吗?乡村评议板块,一整个板块都是咱大落乡,咱的葡萄呢!”
樟点头,“看了。你们年轻人有办法,是该交给你们去做。”“樟伯,上周咱们就接到了好多经销商的订单,要来大落乡收葡萄呢,我看了看,比直接拉到市场上去卖还能赚呢!下个月,葡萄酒和果酱加工厂就要建起来,你看着吧,咱们还大有可为呢!”
“嗯。”
“樟伯,你这牛是要拉去哪儿?”
“去镇上,卖了。”老水牛的尾巴左右拍打着身体驱赶蚊虫,一边啃食着路边的野草,汇树摸了摸老水牛磨损严重的双角,“卖了?这老牛要卖了可心疼啊。”
“老了,大落乡没他发挥作用的地方了。”樟把吸进去的烟吐成云朵,好像在说牛,也好像在说自己。
勉君牵着辉山从院门里闪出来,那孩子推着一辆擦得锃亮的凤凰牌自行车,斜挎着一只军绿色布包蹦蹦跳跳地走来,见了坐在桥头的汇树和樟,勉君招呼道:“樟伯,这么早啊。”
没和他多寒暄几句,勉君又马不停蹄地将话头转向汇树,“一大早的就搞成这样,家里衣服不够你换的!”她和丈夫之间这样的对话时有发生,尤以葡萄收获时节最盛。不过汇树也从来不反驳什么,他拿毛巾抹了抹脑门的汗,冲儿子摆摆手,“快去上学吧,别迟到了。”
辉山头也不回地扭着屁股骑车走了,勉君在他身后颠着小步子边追边喊,“慢点儿——”。
“会骑车了?”
“啊,在镇上见了眼睛都直了,闹着要买。我看玩不了几天就腻了。”
勉君却不同意这个说法,“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怎么尽往差了想他,这学得不是挺好嘛?”
樟在一旁笑起来,他的香烟还剩一点二厘米就烧到了尽头,他将香烟攥进手里捻灭,隔着层层老茧,并不觉得痛。远处已经没有辉山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天也完全亮起来,老牛又哞哞地叫了,像是催促一般。
樟摸了摸牛角,“你倒是急了?”
他背着手牵着拴牛的草绳,沿着刚才辉山骑过的路一步一步走着,他的动作很慢,每走一步都像是要把腿从淤泥里拔出来似的,汇树远远地看着,觉得樟是拿他的两条小腿做着拐杖。在心里默默地把修路加进了工作日程中。
大落乡通往学校和镇里的这条大路,最初由泥土构成,上面经过如今大落乡村民们老祖宗的赤脚,前后伴随着牛羊鸡鸭的脚印,后来赤脚们穿上了布鞋把土路踩得更实,传说一个活到九十九岁的老人在这条路上行走时突然去世,他的葬礼上从南边的天空飞来一只孤零零的大雁,那大雁抻长脖子引吭三声,便绕着一棵杏树飞了三圈后离开。第二天大落乡第一个起床的人来到田里,看见杏树的枝杈上坐着一只母鸡,那母鸡正下方的地上,有一颗金蛋。你现在去问大落乡八十五岁以上的老人还能知道,那金蛋端端正正地立着,风吹不倒,人踢不动,只有拿一块方正的红手帕双手去捧才能拿起。而那金蛋也是货真价实的金子,那母鸡整日蹲在杏树上从不下来,每日清晨树下的地上都会有一颗新的金蛋。上上上任的老村长看着越来越多的金蛋,大手一挥道:“卖!”。
一箩筐的金蛋给大落乡带来了一箩筐的钞票,拿到一箩筐钞票的上上上任村长看着那条土路道:“修!”
大落乡的农户多,工匠也多,路修得自然也很快。这条路上扬起从未扬起过的沙土,被修得平整又漂亮,路的两边撒上统一的草籽,春雨一下,就蹭蹭地长起一片绿色。这条路修完的那一天,上上上任村长还带着大家放了鞭炮来庆祝。
可第二天,人们就惊讶地发现,那只下金蛋的神鸡和她栖息过的杏树,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土坑,留在路尽头。不少人说是因为贩卖金蛋的行为触怒了神鸡,她不会再给大落乡带来财富,对此,上上上任村长咂摸着烟斗说:“人要做事才叫人,财要花出去才叫财,藏在家里不动的只是臭鸡蛋!那神鸡就是专为大落乡修路而来的,现在她是完成了使命上天汇报去了,没有不敬,没有冒犯!”
上上上任村长拍了板,也就没有人再说什么不好的话。这条路也就默默无言地背起大落乡的上百上千个脚印,在几十年间沉降了零点六厘米,看着两边的稻田变成了葡萄大棚,看着当年修路的青壮年变成驼背的老头,看着牛车长成四个轮子的铁皮车,突突突突冒着黑烟,在路上压出轮胎印,标志着大落乡进入了新的年代。
辉山的自行车压出的车胎印比起拖拉机和汽车的细很多也小很多,对于路来说,只是它经历过的千千万万条车辙中不起眼的一小条,但辉山留下的车辙印却在后来的日子里越来越大,成为大落乡里人人都要瞩目的一条。
在辉山留下自行车辙的一个月后,以他命名的大落乡“辉升”果酱厂率先建了起来。这是大落乡的大事,汇树组织了一场盛大的剪彩仪式,就在路的尽头。今天,你推开果酱厂的大门,院落的正中央就是那个杏树消失后留下的大土坑。
剪彩仪式这天,辉山也跟着勉君去凑热闹,前两天他看见自己的村长父亲从衣柜最底下抽出一套笔挺的西装,他认真地把衬衫洗好熨好,站在镜子前转着圈地照。勉君把自己梳头用的桂花油拿来,给他抹了一个时髦的油头,活像辉山在报纸上见到过的一些企业家。
“你这桂花油也太香了,弄得像个小姑娘似的。”
勉君听了大笑,“哈哈哈哈,你是小姑娘?那厂子你忙前忙后了一年多,我看你是嫁女儿的老妈妈!”
这位“老妈妈”骑着比辉山的大一号的凤凰牌自行车来到了果酱厂的大门口,早就有不少村民等在这里,他们有些人是泥瓦匠木匠和油漆匠,果酱厂的落成有他们的一半功劳,还有一部分是已经报名了的预备工人,大多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他们的老父老母种葡萄,他们就来这里把葡萄加工成果酱。
汇树发言之前,把西装的领子捋直,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来,“各位乡亲们,我很荣幸,今天能在这里发言。这一年多来,果酱厂的建设大家有目共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离不开我们每一位勤劳朴实的村民!还有各位在果酱厂落成之前,就踊跃报名的人,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在果酱厂,发光发热,果酱厂也一定会因为你们,造就辉煌!”
人群里冒出一句嘹亮的“好!”,现场便爆发出经久不衰的热烈掌声。站在话筒前的汇树此刻因为日晒和激动心情的双重原因,面色通红,汗流浃背。头顶桂花油散发着甜腻腻的气味,汇树闻着总觉得饿。觉得饿的不仅是他,还有在路边草丛里躲着的一只蜜蜂,嗡嗡地飞过来转了几圈后落在了汇树的头上。
汇树没有觉察,周围的人也没有觉察,太阳高高地照耀着,汇树宣布道:“好!那么现在,剪彩仪式正式开始!”
从大门后面鱼贯而出六个穿着红裙子的姑娘,每人端着一个木头盘子,盘子上摆着一朵红色丝绸大花,六朵大花之间相连,六个姑娘站成一排,接着从人群里上来四个代表,他们也都穿着干净利整的衣服,脸上挂着笑容,纷纷站到六个姑娘之间,拿起木头盘子里的剪刀。汇树站在正中间。
咔嚓。
剪刀落下,两边早已等待着的礼花“砰砰”响起,彩纸飘到汇树的头上,终于吓走了那只蜜蜂。汇树笑着看向勉君和辉山,然后感到一阵头晕,倒在了地上。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上车送去县医院,一阵混乱中还有几个女人和小孩哭了起来。
“你们哭什么嘛!这人又不是死了,我还没怎么呢,你们倒先哭上了。”勉君拉着辉山上车之前,对着人群甩下这么一句话。
汇树没多久就醒了过来,一睁眼就迷迷糊糊地问剪彩的事情,“剪彩结束了?”
勉君正在一旁接热水,听到汇树的声音头也没回,“早结束了!”
“你剪完就晕倒了,咱们在医院呢。”辉山补充道。
“你这脑子到底想的什么?热得慌你吭一声啊,脱件衣服又不会少层皮,医生说了啊,你是中暑加上前段时间太累,还有情绪过于激动,好好躺着休息吧你。”
“那厂子那边呢?”
“都各回各家了啊。你急什么?他们是种庄稼的,又不是刚断奶的,没了你转不动了不成?”
汇树这才放下心来,勉君削了一个苹果给他,“喏,樟伯送来的。”
“哦,说起来,今天好像没看见樟伯。”
“来了,他没和咱们站在一块儿,躲在外面路边听的,我们送你来医院的时候才看见的他。”
汇树听了长叹一口气,“唉,他这是心里有芥蒂啊。”“为啥?还是因为桥?不应该啊,桥都离开这里了。”“到底是不一样的嘛。再怎么说也是自己儿子,心里肯定空落落的。” 他把苹果递给了辉山,“你吃,我喝水就行。”辉山笑盈盈地收下,亮出门牙“咔”的一口下去,那苹果溅出汁水,辉山和苹果一样敞开嘴笑着。
果酱厂正式投入生产那天在院里那个土坑周围放了八响鞭炮,穿戴着工作制服的工人们鼓掌欢呼,四散到各个车间里去辛勤工作。汇树拉着几个青年,把剪彩仪式那天拍的许多照片张贴到布告栏里,照片旁边则是他前一天晚上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的千字长的介绍。有很多人觉得那是县里派给他的任务,因为这一天布告栏旁边还停着一台面包车,车门上贴着“鹤鸣县电视台”,一个穿连衣裙的记者和一个抗摄像机的男人在等着。他们拍下了果酱厂热闹的开工仪式,还有汇树张贴布告栏的过程,穿连衣裙的女记者举着话筒问道:“村长您好,能给我们谈谈建设果酱厂的初衷吗?还有您今天的感想如何?”
汇树把手上的灰在裤子上一抹,面对着女记者春风满面地说:“果酱厂,是我们大落乡迈向新台阶的标志,代表我们大落乡的葡萄产业开始向更深,更精,更好的方向发展。同时还为大落乡和周边乡镇,创造了很多就业岗位,也是相应咱们国家的号召嘛!”
女记者边听边点头,汇树则十分享受在摄像机前介绍大落乡的葡萄产业,眼看着越说越激动,勉君怕他又像剪彩那天一样晕过去,悄悄地绕到旁边,斜着身子伸脚踢了汇树的脚踝。汇树没有防备,在镜头前“啊”地跳了一下,女记者看了也没忍住在旁边笑出了声。
汇树冲着摄像机摆手,“刚刚,刚刚掐了啊。呃,总之,我相信,在大落乡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这个果酱厂一定会为大落乡开启新征程!”
女记者又在果酱厂周围拍了很多视频素材,还拍了那个大土坑,她的面包车载着满意的素材缓缓驶离了大落乡,在路上印下浅浅的车辙。
“我以后也要来果酱厂工作!”辉山这么宣布着,却招来汇树扇他的后脑勺,“说啥呢?你好好读书考学,以后去省城,待什么果酱厂?”
“为啥?你不是说果酱厂是大落乡未来的希望吗?哪里不好?”
“果酱厂哪儿都好,但你不要去,你给我读书考大学去,听到没有?”
辉山听了扁着嘴嘟囔,“考到大学的时间我都做到厂长了。”“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我说知道了——”辉山摇头晃脑地往家里走,把每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