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些,这位老修女让女佣将她扶起来。
“我这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才坐了这么一会就全身酸痛,”她上了年纪腿脚不便,走起路来需要靠着女佣的小臂做支撑,“要是您不介意的话,就到屋里进来坐坐吧。”
艾文西跟在这两位女士身后,慢慢走过亚麻地,抵达一幢看上去已十分老旧的庄园,这里便是修女的住处。
篱笆前长着一片野浆果丛,门大开着,小径两侧长满了青苔,有股雨后清新的草香。
修女走到躺椅前,略显臃肿的身体陷在海绵里的那一刻她满足地松了口气。她吩咐女佣到厨房准备待客的茶点,不久就从旁边的房间里传来风箱鼓动的声音。
“跟我说说吧,那件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怎么突然想要问这件事。”修女一双灰黑色的眼睛舒服地眯起来,她的嘴巴小幅度地上下张合,词语便从她的嘴巴里滑出来。
艾文西向凯莎修女解释,“我被卷入一桩杀人案里。我从小就有梦游症,那天晚上一睁眼却发现身旁坐着一具死尸。”
“监控上显示那天晚上我跟着一位女士离开,此后的轨迹却不得而知。为了调查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首先根据线索找到了那位女士,可就在我拨通她的电话前,她给我打来了求救电话,随即我收到另一位的短信。”
“女人说可以告诉我那天晚上她将我带到什么地方了,但前提是找到苔米。”
“苔米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修女道。
“是的,这就是问题所在,这也正是我今天来的原因。”
修女从躺椅上坐起。
“那个被关在通风口里死去的孩子确实是苔米吗?”
修女吃了一惊,她像是第一次听这种说法一样反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艾文西情绪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平静地陈述着:“检查结果显示死去的那个孩子并没有白化病。”
只需这一点就可以确定。
“您刚才也说了,在发现尸体那天自己不在现场。退一步说就算您人在现场,女孩尸体的腐烂程度也到了辨认不出面容的程度。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当时死者身上穿着的衣服和前几日苔米失踪时穿的一样,有很大几率会被认错。”艾文西解释道,很显然这样的解释无法说服修女。
于是他继续道:“您可以全然当作是我想当然的揣测,我想知道的是妮可是否真的有白化病。”
这个结论并不严谨,所以艾文西说出这句话后留意修女的反应,他抓住她眼中一瞬的黯淡。
在艾文西问出这个问题后修女许久没有说话,女佣端着沏好的红茶过来,见女主人面容苍白,准备侍候她躺下。
修女拒绝了,她看着艾文西,无奈道:“您究竟是从哪里得到这些消息的?”
“您可以只当这是我的猜测。”
沉默了几分钟,修女才道:“没错,妮可确实没有白化病。”
了解到这一点无疑是重大的突破,至少可以说明自己此前的猜测有可能,且有很大可能是正确的。因为在开放日那几天来参观的孩子里不可能特意穿上苔米的裙子,但如果是妮可的话,院长在日志中写过,她和苔米总是穿同样的裙子,看上去俨然是一对双胞胎。
“妮可是院内唯一一位没有白化病的孩子,”修女继续道,“但这件事被院长隐瞒得很好,直到妮可失踪之后,我才偶然从一位□□口中得知这件事。”
“院长隐瞒这件事的原因是什么?”艾文西问。
修女对艾文西露出她慈爱的笑,“这一点估计您就很难猜到了。”
艾文西回以一笑。
“妮可那孩子是院长的女儿。”
这个艾文西确实没想到,他本来梳理清楚的一部分线索又重新打乱了。不过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院长要费尽功夫治疗妮可的眼睛,在这么多孩子里只有妮可有这个特权。
艾文西这时候明白院长在日志中说的那句“人都是有私心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福利院不是没有这个先例,不过那都是战时的事了。福利院第一任院长菲丽丝·门罗,她的丈夫是英国费克郡有名的乡坤,参战半年后被炮炸死在战场上,菲丽丝女士便拿着得到的遗产创立了战时救济院,专门救治受了重伤而被医院抛弃的士兵们。
菲丽丝女士身后总跟着一个白头发的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孩子站在一旁看着,看那些残缺的人,少了胳膊或是腿的人在地上爬着前进,拖着肠子的人,中了毒气满身溃烂的人……
最初有人问菲丽丝女士这个孩子是谁,菲丽丝女士只说是这里的员工。而在这种缠满绷带和肢体的环境中,这样一个小孩干净得像沙子里洁白的珍珠。
小孩所做的是为死去的人祈祷,他跪在已经逝去的病人身前为其合上眼睛,为病人盖上送行的白布。
没有人听过他开口说过一句话,就算是祷告时他也只是垂眸默念,病人们对这个孩子又爱又畏惧,也因有他在心里多了几分宽慰。
随着战争愈演愈烈,救济院的人也越来越多,每天死去的人一批又一批,随着祷告的时间越来越长,小孩的衣服也脏了。
在一天夜里,有人看他娇小的身躯蜷缩在房间的一角,起初只是因为他太累所以睡着了,但直到最后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离开的时候静静的,没有惊动任何人。据说菲丽丝女士当时只是探了探小孩的鼻息,又继续投入她的工作里了。菲丽丝女士本人是在一次空袭中丧生的,福利院被炸成了一片废墟,什么都没剩下。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菲丽丝女士去世之后要改组为接受白化病孩子的福利院。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个孩子就是菲丽丝女士的儿子,他是个白化病患者。至于战后活下来的某些人说那孩子身上长了一双天使的翅膀,那就有些过分夸张了。
看样子我好像离题了,这两个故事不管怎么看都不算有多少相似性。我只是不想让这场聊天过于严肃,尽管现在看起来感觉更沉重了。”
艾文西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在修女讲这个故事时,他想起自己曾在福利院礼堂的墙上看过菲丽丝院长和她的儿子,他们的脸再一次浮现在艾文西脑海。
“好了,继续刚才的话题,”修女端起桌上的红茶咂了一口,看得出来她并不喜欢,“那么就您看来,二十二年前被困在禁闭室里的孩子不是苔米而是妮可,我理解的对吗?”
苔米的失踪时间和尸体的腐烂程度能对应上,况且她身上穿着苔米日常的衣服,二十二年前警方因为这种判断认错是可以理解的。
见艾文西没有否定,修女便问:“假设您的判断是正确的,有个问题就说不通了。如果死去的是妮可的话,她与院长的尸体腐烂程度相差半个月又怎么解释呢?”
就妮可的失踪天数看来,她的失踪与院长差了八天,实际上他们俩的死亡时间应该相隔近半个月。也就是说要使这个推断成立,妮可的死亡时间要再往前推近一周,而往前推一周的话正是开放日的第一天,而事实是直到开放日结束妮可都还活着,因为院长在日志里说到直到开放日的最后一天他还跟妮可说过话。
再者说这个案子发生在夏天,现场又处于窄小密闭的空间,八天和半个月的程度差别应该是很大的,这个线索理应不会出错。
壁炉里烧着火,发出噼啪的声响。劈得均匀的柴火在高温下解体,细碎的火星迸裂开,火堆里传出被炙烤过的松木香。
“既然是诅咒,单靠人的力量是难以开解的。福利院因一位母亲与她的儿子开端,又在另一位父亲和他的女儿的死亡中落幕,一切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修女如是总结道。
有关黑猫的诅咒在她的讲述中的确透着几分诡谲,包括现在再次出现在福利院的那只黑猫。
举止奇怪的女人,禁闭墙,院长的日志,潦草的布条,奇怪的歌谣……
尽管现在看来一切如在雾中,可艾文西唯一确定的是这并不是所谓的“诅咒”。
有人在暗中操纵这一切。
“您认识这个人吗?”艾文西从口袋里掏出他在来时准备好的照片给修女看,照片上的女人坐在病床旁,刚好看向镜头,这是护士之前在带艾文西去见女人时发给他看的。
“我见过她。”
艾文西:“什么时候!”
“我想想,算起来接近一个礼拜了,我记得是上周日,当时我正在亚麻地里做祷告,她看到了我并向我走来。
奇怪的是她只站在离我不到一米的距离,也不向我搭话。我移到另一边时她也跟着我移动,我们就一直保持这种距离不变。
您也看到了,到这里来的人实在是少,我以为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刚想开口问这个突然造访的女人有什么需要,却被她吓得不轻。
她翻起眼皮,露出红黑色的牙龈,那是个阴森森的笑,当即我就觉得有盆凉水把我浑身浇了个透。
【您想看烟花吗?】她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