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天空被乌云遮蔽,昏沉沉的,鳞次栉比的房屋都是灰黑色,没有一丝色彩,风呜呜地吹着,压抑,烦闷,凄苦。她独自奔跑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之中,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为什么要奔跑,也不知道前路等待着她的是什么。
她去叩路边人家的大门,呜呜风声将拍门声掩盖吞噬,没有任何人回应。掌下漆黑的木门忽然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眼睛,眼瞳漆黑无神,眼白惨淡,透露着令人心惊的恐怖。
心底的恐惧如潮水汹涌,一寸寸淹没了她。岚孟迟疑地往后退,门上成千上万只眼睛齐刷刷朝她看来,每一只眼睛都倒映着她的样子——蓝发蓝瞳,背后两只折断的血淋淋的翅膀,心脏的地方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岚孟扭头朝前方跑去,不敢在路上停留。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鼻头酸涩不止,眼中不可遏制地溢出一股股滚烫的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完。
这条道路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她跑了很久,身边的景物陌生又熟悉,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脚下踢到了一块凸起的地砖,她扑倒在地,地面凉如冰块,寒气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身体里,胸口忽然泛起一阵阵的疼,她想,心都没了,是什么在疼?
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爬了起来,扭头一看,见一个人破开浓浓的迷雾朝她走来,身姿挺拔如竹,高高的发髻迎风摇曳,瞧着十分熟悉。
是谁?
那人在她脚边停了下来,拾起地上被遗落的一朵洁白的蔷薇花朝她递来。
“最重要的东西,不要忘记了。”他笑着说。
岚孟仰头望着他的脸,努力睁大了眼睛去看,想要看清楚他的样貌,然而任凭她怎么努力,那人的脸始终都被迷雾笼罩,让人看不真切。
神使鬼差间,她伸手抚上他的脸庞,不同于地面的残酷与冰凉,她触到了一手温热,暖洋洋的,从指尖开始,她的身体逐渐回暖,意识也在这一瞬间从梦中清醒过来。
一睁眼,便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目光右移,她的手放在了人家的脸颊上。
难得见她一脸怔忪的神态,柳逸直不禁生起了促狭之心,他挑眉勾唇,问道:“还没摸够?”
岚孟愣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清明,她“嗖”地一声将手缩了回来,想要从床上站起,然而浑身酸疼,四肢软弱无力,扬起的肩背重重砸在了床板上。
柳逸直握着她的胳膊助她靠坐在了床头,然后从窗边的矮几上端来一碗温水。
“渴了吧?先喝点水吧。”
经他这么一提醒,岚孟才感觉嗓子快要冒烟了,嘴唇也干裂得不像话,她接过水碗小口喝了起来,眼神往四处瞄,才发现这是她在杳云居的屋子,不远处的窗户开着一扇窗,可以窥见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与随风摇曳的林海。窗边的梳妆台一角放着一支花瓶,黄色腊梅含苞待放,散发着幽幽地香气。
目光转回近前,缓缓落在了毫不客气坐在她床边的男人身上,一身青衫落拓,梳着高高的发髻,马尾垂落肩头,乌黑的发色泛着光泽,像是个清贵的少年郎。但那张脸庞早已褪去了稚嫩,显露出属于成熟男人的从容来,朗眉星目,神清骨秀,琥珀色的双瞳好似晶莹剔透的宝石。
岚孟避开他灼灼视线,将水一饮而尽,空碗塞回到他手里,语气生硬:“我睡了多久?”
柳逸直将碗放回原位,“三天而已。饿吗?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或者先服点丹药?”
岚孟摇了摇头,服用再多仙丹灵药也是治标不治本,还不如不吃。
“情况如何?”
“圣主和许渭他们早就跑没影了,星垣之阵也已被毁,楚国的龙脉并无大碍,只不过卧泉城被那阵魔雨伤得不轻,死了不少人,房屋住宅也被损毁了不少,文皇后接过了治国大权,相信不久就能重建家园了。路央师姐从陵州赶了过来,堪堪将言如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和鸣珂就住在杳云居里。夏首座伤得不重,今晨已经离开,贺舟晏不知去向。”
柳逸直简单交代了事情的结果,觑着她苍白的脸色,心道她失了那么多血,硬熬怎么熬得过去?于是帮她掖了掖被子,留下一句“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便离开了小飞楼。
柳逸直前脚刚走,霜笛后脚便跃上了窗台,他满身的酒气,手里还提着一方酒坛,脸上浮着两朵红云,显然是醉得不轻,他捂着嘴打了个酒嗝,醉眼看向岚孟,道:“我回云登谷了,你怎么说?还要待在这?”
岚孟抿着唇没说话,霜笛就当她默认了,勾唇嗤笑一声,“算了,反正我也管不了你,这就滚蛋了。”
他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了什么,身形一顿,扭头看她,“那个谁……”刚说了三个字他就卡壳了,半天没想起来原本想说的是谁,于是狠狠挠了一把头发,终于灵光乍现:“哦对对对,你要小心那个圣主,他完完全全就是魔气化身了,所以千万年来一直在寻找合适的身躯,之前那个崖昱和他并不完全契合,故而他才会想要用吸纳龙气的方法来弥补这个缺陷。现在你们坏了他的好事,人家肯定不会好心地放你谈情说爱逍遥自在,指不定要在背后整什么幺蛾子呢。你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肯置身事外,就要做好被打击报复的准备,别到时候哭着鼻子回来找我救你。”
岚孟差点被气笑了,“我哭着鼻子回去找你?笑话,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霜笛早已习惯了她这夹枪带棒的口气,也不恼,最重要的是酒喝多了脑子不灵光,他一时间也想不出来什么词来骂他,又或许是因为她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惨样,令他心生怜悯,也没心思和她耍嘴皮子了,只挥了挥手,跳下窗台离去了。
岚孟掀开被子翻身下了床,走到梳妆台边,拉开最底层的抽屉翻出一瓶回灵丹全部倒进嘴里嚼巴嚼巴。
算了算了,还是吃点吧,实在是太难受了,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血,全浇在那株扶桑木上了。
她走到对面,推开窗户一看,只见一片郁郁葱葱之中乍然冒出来一株参天古树,枝桠繁茂,迎着春风站在群山之巅,像是一个虚怀若谷的长者,俯瞰着这个充斥着悲欢喜乐的世界。
根深蒂固,拿是拿不回来了,她可没有让树返老还童的法子,只能折几支树杈子回来弥补损失了。
回灵丹起了效果,四肢渐渐生出力气来,岚孟走出小飞楼,门外的景色早已不似来时那般荒凉,草色青青,风吹树叶沙沙响动,几只麻雀立在檐头啼鸣,叽叽喳喳不知疲倦,到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刚拐过藏在竹林里的回廊,迎面便碰上了抱着一笸箩药材的路央,她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她身前,笑问道:“闫师妹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我给你开点补气血的方子吗?”
岚孟摇头拒绝:“多谢师姐美意,我知道该怎么做。”
路央也没再坚持,转而问道:“我听诸葛宁说,你有很多种子是吧?有浮雨花的吗?我要给言如期配药,就缺这一味药引了。”
岚孟将手伸进芥子袋里掏了掏,抓出来一把杏仁大小的种子放进了路央手里,后者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袋塞给她,“谢啦!”而后哼着小曲离开了。
岚孟掂了掂沉甸甸的锦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朵绿油油的莲蓬,九颗莲子粒粒饱满,尖尖的顶端是一颗五角星。传闻在沂州一处幽深的山谷之中,有一池怪异神秘的莲花,夏日时枯萎,寒冬腊月才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长出的莲子聚天地之灵气,有疗伤之奇效,又数九子莲蓬效果最佳,想必她手中的就是了。
这可比浮雨花种子贵重多了,岚孟拿着莲蓬只觉得烫手,但是回头一看,路央早已不知所踪了。
她抠了一个莲子放进嘴里,略微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荡漾开来,温和的灵气逐渐充盈了她的经脉,缓和着她疼痛酸软的躯体。
之后再补给路央别的东西算了,岚孟想。她将莲蓬收了起来,莲子虽好,但也不能一次性服用过多,否则就是揠苗助长了,所以岚孟将莲蓬放回锦袋里收好,放进了芥子袋里。
循着鸣珂的气息来到一处屋舍,透过半开的窗户,她看见脸色苍白的言如期躺在床上,而鸣珂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她的眉头紧紧皱起,面色愁苦,出神地盯着言如期的脸,连岚孟来了都没有察觉,
她也帮不上什么忙,确定言如期无性命之忧以后,岚孟便离开杳云居,缓缓走上了栖凰山。她走得不快,来到桐泉湖时日头已经西斜,淡淡的金色光辉透过林间缝隙洒在被微风吹起波澜的湖面上。
好似被棍子从潭底乱搅一通,泥沙上涌,原本清澈碧蓝的湖水也变得浑浊不堪。逐月塔倾塌,塔上木材、瓦片大半都落进了桐泉湖中,两天过去无人打捞,不少碎木残骸飘在湖面上,随着波澜起起伏伏。
岚孟动了动手指,扶桑木上垂下许多枝条,探进湖底将木头瓦片尽数捞了上来,湖面变得干干净净,想必过不了几日就会恢复往日的澄澈。
她一把火烧了那些废木,火光映照在她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冷硬的线条也变得柔和。眼看着木头一点点烧成灰烬,风一吹便纷纷扬扬撒进灌木丛中,同大地融为一体,岚孟才折了几杈扶桑木树枝收进妖境里插在土中,起身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哗哗水声,她回头一看,见桐泉之水拧成了一股绳涌上了高空中,化成一只手的模样,捧着一朵晶莹剔透的冰花递到了她的眼前。
这是……在表达感谢?
岚孟道:“顺手之劳而已,你不必特意感谢我。”
那只手愣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一副她不收就不肯罢休的样子。
岚孟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接,冰花飘飘悠悠落在了她的手心,触感微暖,像是握着一块暖玉。
水灵撤回到了桐泉之中,湖面又恢复了平静。
风呼呼地吹着,林中静谧安详,时不时会有一声清脆的鸟鸣划破这番寂静,岚孟的步伐要比来时轻快许多。
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闻声看去,只见柳逸直行迹匆匆地从远处奔来,看到她时脚步慢了一瞬,继而加快,不多时便来到了她的跟前。
他的呼吸很急促,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一副很着急的样子。
“怎么了?”岚孟温声问道。
“你……”话到嘴边,柳逸直又咽了下去,“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我若真走了,你待如何?”
“我会去找你。”柳逸直不假思索道,看着岚孟的眼神满是认真。
所以岚孟笑了。
像是微风拂过山岗,吹皱谁人心头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