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茶楼一事，宝钗与黛玉早已心知最合适的人选，迟迟不说盖因此人纵有千般好，只一样，逞起本领来横行无忌，只怕生出事端。

宝钗与黛玉分别摊开对方的纸条子，只见两张纸条上，一行娟秀纤细，一行隽秀清丽，都落着同样的三个字——

凤姐姐。

若真有人能以女子之身将商贾之事摆在明面上经营，此事非熙凤不可。

“黛儿既与我心意相通，想必也知我因何不曾与三丫头提起。”宝钗将纸条子拿去外屋的烛芯子上点了，又叮嘱雪雁与王嬷嬷同去小厨房，将姑娘的冰糖燕窝与八样小食一并取来。

黛玉见她将人支使开，笑道：“你竟比我更像这潇湘馆的主子了。”

宝钗将窗子支起，现今正是清爽的时候，恰好让屋子透透气，也方便了解丫头们的行踪。

宝钗笑道：“常言道，‘夫唱妇随’，我倒希望有朝一日，妹妹也愿意支使支使家里的丫头们，叫她们也长长眼，见识下林姑娘的神威。”

“哼，我懒得与你争论口舌。”

黛玉支使宝钗将去岁两人一同制成的梅茶取出，正要再开口，宝钗已取了蜜水来。

倒是忘了，这人平日没少看杂书，惯会讨巧卖乖的。

黛玉嘴角轻轻一撇，宝钗已经接过她手里的活，先往小壶里添上两勺蜜水，又加了两小匙的梅茶，取来小炉子上的热汤浇灌而下。

见皱巴巴的梅花随着热水翻滚旋缩，渐渐舒展花身，甚是可爱，黛玉思及寒冬之时，宝钗悄悄折来花枝时的场景，不忍与她计较了，日子过一日少一日，明知宝姐姐思虑过重，此刻却宁可多依着她些，不教宝钗伤怀。

黛玉赶在那双肌骨莹润的玉手之前，拎起壶柄，久病成医，此物有健脾养胃、清热解毒之效还是知晓的，故而各斟了一杯，才说起正事。

“你可是担心凤姐姐毫无节制，假借经营之举，大开敛财之风，横行无忌，反倒潦草收场？”

这并不难猜，琏二哥之前曾向黛玉借财入股，黛玉明面上推说未允，暗中留心便知是凤姐姐放印子钱凑出来这笔金银，故而宝钗有此担忧也不意外。

“正是如此，凤姐姐的手段本领我是信服的，莫说一个铺面，只说给她二十个铺面也能经营得妥妥帖帖的。”宝钗为难道：“只一点，凤姐姐出身亦是名门，偏偏不曾学过经史子集，以致无知无畏，只怕树大招风，登高跌重。”

“若姐姐只是担忧这一点的话，我倒有法子。”黛玉轻抿了一口茶汤，双目灵动狡黠，像只小狐狸得意地冲猎人展示好皮毛。

宝钗被她自下而上的目光蛊惑，口舌酥麻。

说来，自从与黛儿表明心意后，还从未探寻过那杏唇蜜齿里隐没的甜软呢。

宝钗几乎不可控地用目光一寸寸掠夺那诱人之地，肆无忌惮地彰显着热切。

黛玉本是故意诱她，当初说着什么‘口脂香’，结果确定心意后，这人却越发守礼起来，顶多也是只悄悄吻一吻鬓发，再不敢深入。

眼下见宝钗克制不住的情态，黛玉自觉扳回一城，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倒不再乘胜追击，只低头饮茶。

这人既是个不经诱的，先暂且饶她一时半刻的，晚上再算账！

见黛玉面露赧颜，宝钗才惊醒，真是晕了头，竟差点做出有损黛儿声誉之事，宝钗自觉惭愧，晚上应再向妹妹请罪才是。

只是眼下还得将正事解决，宝钗因问道：“不知黛儿有何妙法？”

黛玉笑道：“宝姐姐有所不知，我幼时入府，与姐妹们承欢于老太太膝下，亦时常得凤姐姐照料，故而深知凤姐姐脾性。”

“其一者，凤姐姐不曾读过那些经时济世的文章，乃是因为家里粗养惯了，以武立家，重武轻文，如今掌家重颜面以是避而不学，而非不愿学；其二，凤姐姐办事虽狠厉霸道，为人却是最为重情重义，从前凤姐姐与可卿相交深厚，若是二人如今互知行迹，便可引以挟制。”

“依黛儿看，可卿当真能令凤姐姐有所顾及？”宝钗捏着茶杯，缓缓问道。

如若合适，宝钗打算放手让黛儿按自己的想法参与新铺子的经营。

“可行。”黛玉笃定道，“可卿昔年掌管宁国府的内务，与凤姐姐相交甚深，当初出府一事，只怕凤姐姐也没少暗中使力，才使得老太太不曾动起要将可卿从水月庵中接回的念头。”

“既如此，黛儿相信可卿与凤姐姐，我便信黛儿便好了。”宝钗面露笑意道：“那说服凤姐姐一事，也需妹妹费心了。”

“偏你会省事的。”黛玉轻轻啐她，到底没拒绝。

估摸着丫头们该回来了，两人默契地止住话题。

是夜，丫鬟们伺候两位姑娘盥洗后，屋里用不着人便令她们先去歇着，只余两个大丫鬟在院里候着待令。

旁的小丫头、婆子，自入园以来，做事愈发怠惰因循，管不得别处的，宝钗与黛玉只严格要求院里人，幸而两位姑娘待人素来宽和，日子倒也不难挨。

见两位姑娘在屋里下棋，外边的香菱与紫鹃也聚在一起低声聊天，玩一种叫猜枚的游戏。算不得□□，只是消磨月色而已。

两位姑娘夜间不怎么使唤人，只是紫鹃不放心，她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并不敢确认，故而夜夜为姑娘守着院门。

丫鬟间的消息有时反倒比主子更灵通，园里不止一对丫头互相犯起痴性。这两位，每一位都是钟灵毓秀的富贵主子，若当真动了心思，前路艰难险阻只怕是断尽坦途。

偏偏香菱还在乐呵呵地拉她猜枚，有时真羡慕她心如稚子，天真无忧。心烦则意乱，意乱则神失。紫鹃一再猜错，不知不觉间竟已输她三十文钱，心中也暗自较劲，专注在方寸之间。

夜渐深，宝钗与黛玉并未再唤人伺候，两人合力用木遮子将棋盘封存起来，留待日后再下。

院里往来，口舌纷杂，为保全黛玉声名，宝钗时常寝于屋内软榻之上，今夜亦然。

偶有风穿林叶，夜里静谧，清晰可闻竹叶潇潇，黛玉的心却很静，她的目光聚集在一侧软榻上的人影处。

明明朝夕相伴，心动和思念仍然充溢于心，难言的情感如同院里洒落的月华流泻而出，顺延在宝钗身上，将她千丝万缕地裹挟着紧紧缠绕。

她是我的。

她是我的。

黛玉抚了抚胸口，那颗心不安分地诉说着，几乎要跳出这幅病弱的身子，直归对面那人心上而去。

并非我不乖觉，而是我的心难受，心疾还需心药医，我只是疗愈自我罢。

这般想着，黛玉早已来到宝钗榻前，挤进锦被之中，钻进皓月腕子的怀抱里，为鼻尖满是清甜的香气俘获。

少时常服冷香丸，花香与时令的香韵早与宝钗融为一体，柔腻润泽的肌骨里散发的哪里是冷香，分明是暖香才对，黛玉迷迷糊糊想道。

宝钗亦睡得迷迷蒙蒙的，怀中有熟稔的馨香耸动，不由将那风致瘦骨嵌得更紧，直教亲密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