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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第 10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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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安城殇·第九日记

你如果没有亲眼见过,一定会以为这是一个梦。

太阳重新升起来的时候,泰安是一座崭新的旧城。走在大街上,一切都是熟悉的:炊烟是熟悉的,主妇的开门声是熟悉的,连街角磨刀老人的吆喝声都是熟悉的。

但一切又是陌生的,那磨刀老人在前一天的时候,嘴里分明喊的还不是“磨刀喽——剪刀菜刀的磨喽!”而是“收死尸了!收死尸了!”

从他喜悦恬淡的面容来看,他分明不记得这一切了。

其实,用“不记得”这个词也是不确切的。在这个时空里,泰安大疫根本没有发生过。张陵用阴阳草倒转乾坤,实际上是扭曲了时空,将我们切入了另一个平行空间里,时间,在一个月之前。一个月后,仍然会有一个平行空间发生泰安大疫,却不是我们所在的这个空间了。

在这个空间里,知情者只有那一天随阴阳草而升入半空的人,我们游离于各个时空之外,是旁观者,其余空间里的人,则是毫不知情的群众。

我们这一只十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游遍了清早的泰安城,对迎面遇见的一切都无比欣喜。经过了整整九天的劳顿,我们都衣衫褴褛、浑身酸臭,也早已没有了什么“仙气”,有些路过我们的老百姓还嫌弃地捂住了口鼻,用看神经病的目光打量着我们。

我们相视一笑,不以为杵。我为你而来,但无需让你知道。

游完一圈城,回到县衙,大门关上,张陵一摆大袖,回头微笑地看着我们:“拨乱反正,一切太平,大家也该回泰山了。为师的回去之后就会继续闭关,这一次就不会再出来了。这次出关,成就了阴阳草,解了百姓的患难,也与你们做个诀别。”

他的话音落地,泰山派的弟子炸开了,一叠连声的:“师祖,不要!”又有人问道:“师祖,您闭关诀别,我们泰山派可怎么办呢?”

“这个,我早有分晓,待回泰山后自会宣布。”张陵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就在这时,突然有人“砰砰”地敲响了县衙的大门。我们打开门看时,敲门的是一个官兵,他边打着哈欠边问:“还有人来得比我还早?今日不是我早班吗?”

他一抬眼看见了满院子的道士,愣住了,回头看了看门楣:“没走错啊……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在县衙里干什么?”

张陵反应快,一把阖上了大门,在官兵越来越响的捶门和叫骂声中,冲我们顽皮地挤了挤眼睛:“大家快收拾东西,跑啊!”

我们一路人马,沿着来时的路向泰山骑去。这不过是下山的第九天,心理上却有恍若隔世之感。

我们走得很平静。这座死而复生的城市,并不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中它曾经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曾经拼尽一切地保护过它。可那种曾经为了什么而奋不顾身的记忆,永远流淌在我们的胸口。

在城门口,张陵停下来,环顾队伍,问道:“怎么不见崔文子?”

崔文子的大徒弟苍松出列回答道:“方才师父说,他要留下等知县办点事情,稍候与我们会合——这会儿应该回来了。”

他的话刚说完,崔文子的身影在远处骑着马出现了,一路绝尘,及至来到近前,跃下马向队伍最前面张陵和我师父行礼道:“师父、神尊,弟子来晚了!”

张陵并无愠色,抚着长髯,微笑着问:“你干什么去了?”

“徒儿等在县衙门口,给那知县算了一卦。”

“哦?是何结果?”

“那知县的晚运颇好。因他爱民如子,贤名在外,中年之后得今上赏识,官运亨通。他的家道也好,独子虽不是人中龙凤,也知书达理,踏入官道,衣食无忧。”

“他爱民如子,贤名在外?”我打鼻孔里嗤了一声,正要出声反驳,接触到崔文子、张陵慧黠的眼神,将一口吐槽咽回了肚子里。张陵调转马头向着城外,说道:“造化造化,如水长流,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我们跟在后面一起出了城,却在这里集体愣住了。这里绝不是我们事先想象得空荡,地上齐刷刷跪着三四十个百姓,跪在最前面的,是阿荆,也就是田氏。

阿荆看到我们出来了,抬头看着师父,解释:“师父!这些都是原本家中有人患病去世的人——”她回头示意那些仍然跪着的百姓:“阿荆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对他们说了,他们都想来送恩人一程!”

我跳下马,扶起阿荆。师父他们也下马,陆续将跪着的百姓们扶起。那些人擦着眼泪,又要跪下去。

我的感觉好奇异。这些人之中,有好几张面孔,是我亲手收尸的,包括田维之。而此刻,他面色红润地抱着宝儿站在阿荆的身旁,我竟然分不清到底那是一场梦,还是现下是一场梦。

阿荆又对师父磕了头,一字一字地说道:“师父!阿荆本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妇人,不曾想一场天灾,能够与师父、师姐有这样的缘分。这一世阿荆还有为人妇、为人母的责任,下一世再去找师父、师姐修行!”

我心下伤感,故意打趣道:“阿荆,你下辈子不是还要给宝儿当娘吗?”

阿荆摇头,笑道:“师姐,我也算是见过生死的人了,如今许多的想法,和之前都不相同了。”

我看进她那双并不美丽的眼睛,从里面看到了与天灾之前同样的温暖,但也看到了天灾之前没有的智慧。人是环境的产物,我、阿荆,经过这场天灾,都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但愿她带着这新的智慧,能够在人世间活得更好。

我们拉起了这个,那个又跪下去;拉起了那个,这个又跪下去,最后没有办法,只能在百姓的跪拜之中,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这一去又是唯有清风明月作伴的日子,可人间虽远,却是大爱所系之地。

我们回到泰山脚下,檀真子、木虚子和张炼师早已事先得信,正在此恭候师父。于是大家一同上山,来到太清宫,张陵往正中主位上坐了,我师父坐在旁边,泰山派第三代分坐于左右手一、二位。

张陵说道:“方才离开泰安城之前,我已经说过,回来就将闭关登仙。为今之事,需要为泰山教委任一位新掌门人。”

泰山派第三代面面相觑,稍后,由檀真子站起来代表说道:“此事全凭师父做主。”

张陵微笑着转身问我师父:“神尊有什么意见?”

师父轻轻摆手,微笑:“你们的事情,我不懂。”

张陵又是一笑,问依旧站着的檀真子:“你是第三代里的老大,让你做掌门人,你觉得行吗?”

檀真子拱手答道:“弟子性格驽钝,并不是当掌门人的材料。”

张陵点头道:“我了解你,知道你不是客气。你江湖人称‘不胜剑斗’,说的是你的剑术,可也是你这人毫无胜负心、愿意吃亏忍让。这一点,为人是好的,为掌门人却不合适。”

檀真子心平气和地说:“师父说的极是。”

张陵的视线又转向自己右手上首的崔文子,说道:“崔文子排行第二,这一次泰安城援城之举,他的功劳巨大。他深谙我泰山派的药学医术,宅心仁厚,临危不乱,有勇有谋。我的意思,就让他出任泰山派的新掌门人,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张陵的话说完,崔文子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叫道:“师父!”檀真子、木虚子和张炼师却都连连称是,尤其是檀真子和张炼师,都称这是最好不过的安排,劝崔文子不要推脱,要担起泰山派的大任。

张炼师说道:“二师兄,师父既然这样说,想必经过深思熟虑。泰山派不可一日无掌门,你既通医药,又熟占卜八卦,本来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檀真子也说道:“师弟,此次瘟疫可以看出,泰山派任重而道远,日后还有许多为苍生效力的地方,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情,希望你万万不要推脱。”

木虚子也表示愿携门下听从新掌门的调令。

崔文子垂首深思,似乎渐渐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又抬起头来看着坐在上面的张陵和我师父,脸上阴晴不定,闪过万般爱恨痴嗔,从拿起到放下,终于“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到张陵面前,伏在对方面前,说道:“师父,十八年前,徒儿酒后放肆,对您说了好多不该说的话。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对徒儿一向关怀慈爱,倾心教授,徒儿却被一时的爱欲、嫉妒所惑,伤了师父的心。这十八年来,徒儿没有一时一刻不在后悔,求师父原谅徒儿!”

他哭得像个孩子,眼泪鼻涕糊满了那张被常年酗酒蹂躏坏了的脸。

张陵却像抚摸着小孩儿的面孔一般,抚摸着那张毛孔粗大、皱纹丛生的脸,慈爱地说道:“徒儿,昔年的一切,为师的早已放下。你若尚在自扰,就不是我道家的道义了。你要知,情亦是道,道如流水,我如朽木,从混中来,到道中去,不分尊卑、辈分、老少、男女。你为师父设的情障,焉不知也成了为师修为的一部分,自有而无,自乱而清,无为无念,归于自然,你自己也要如此。”

崔文子抬头看向师父,眼神像被拂去了雾霭一般清澈,脸上发出了悟的光芒。我在旁边听着,也觉得心中一动,第一次听张仙人讲道,如闻禅香,荡涤心胸,想着阿哥如也在此的话该多好。

夜里,我披衣而起,悄悄来到无极花圃中。我选了一个角落,起了一个小土堆,将自己白日从不忘川边拾到的三块小石头放在土堆上方。

我跪下去,一边流泪一边说:“小石头,你就这样粉身碎骨了,连个念想也没有留给我。幸好有不忘川,从前你日日教我打水的地方,这三块小石头,就当做是你,正好你也叫做小石头。它们来自不忘川,让我今生今世都别忘了你……”

说到这里,我痛哭流涕,再也说不下去了。突然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吃惊地回头看时,却是师父。师父弯腰站在我旁边,满面的同情与理解,将我拉起来,搂在怀里,说道:“小英,你怀念故友,自然免不了哀戚。不过小石头这样的选择,相信正是得偿所愿。人生长不过百年,短不过数十年,放到沧海桑田中看,同样都是沧海一粟,难得的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死。”

“小石头他是替我去死的!原本死的应该是我!”我趴在师父的肩头痛哭着说。

师父轻轻说道:“这都是人的缘法,逃不脱的,早在他在我们上山第二日,在这无极花圃边见到你的时候,就注定了。即使时光倒转,他还是会这样选择。”

“小石头是最有义气的朋友!我这个朋友和他比起来,当真是猪狗不如!”

这下师父却没回我,过了好一阵子才叹了口气,说:“真是两个傻孩子。傻子偏有傻福,师父活了一百多年,也没遇到一个愿意为我去死的男人。”

我想起师父的故事,抬起头欲问什么,却被师父打断道:“你光是起个土堆,到底不成个样子,去好好写个碑立上吧。”

我和师父一起连夜做了一个木碑,碑上简单写着“吾友小石头之墓”,我将这几个字精心雕刻,再用朱砂反复描绘,一笔一划,都合着我心中的感激和思念。

东方渐白,太平钟敲响了。我知道,这是泰山派在祝贺大劫已化,暨新任掌门人之喜。就这样,瘟疫劫破,泰安城祥,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幸福如初的轨道上,只除了,不见了我的朋友小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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