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城殇·第七日记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七分亮了。

师父居然不在身边，装无极花的金匣的位置移动过，我将之打开一看——里面的无极花少了四朵。

我急忙掀开师父披在我身上的被子，出门一看：院子里，师父一边自己忙碌着，一边催促着身旁的崔文子快来帮忙支锅熬汤。崔文子却站着不动，满面的踌躇难定，又夹着痛苦怜惜。

门外官兵的敲门声又响起来了，我却也没心思再出去怒喝，只站在原地，心里想被人塞了一把稻草——乱糟糟，堵得慌。

眼前已无路。整个泰安城将要踏着这个孱弱雪白的身影为桥，走向安康。

正在这时，只听得空中响起一声长吟：“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

我与师父、崔文子一起抬头看时，只见一个老道衣袍飘飘、大袖翩翩地降至院中，端的是仙风道骨、沾尘不染、容颜慈悦、观之忘俗。

崔文子又惊又喜，扑通一声跪下，叫道：“师父！”他的徒子徒孙们也一齐跪下，口称“师爷”、“师祖”。原来这就是泰山派当今的掌门人，人称“张仙人”的张陵是也。

师父站在锅炉前没动。我算了算辈分，也站着没动。张陵注意到了，好奇地朝我看了一眼，崔文子急忙介绍道：“这位是碧霞神尊门下的小师姑。”

“哦，神尊收徒了？”张陵更加好奇地看着我，话却是向着师父问的。我冲他挤了挤眼睛，他乐了，抚了一把长长的胡须。

“不错，这是小徒秦英。”师父静静地回答，对我说：“叫师兄好。”

我清了清嗓子，老气横秋地冲张陵拱了拱手：“师兄好。”

张陵啼笑皆非地回了我一礼：“小师妹好。”这泰山派的人甚是啰嗦，崔文子叫我师姑就师姑了，偏要加个“小”字；这张陵也是，叫我师妹就师妹了，偏要来个“小师妹”。

张陵问候完我，正了正面色，慎重地走到师父面前，鞠了一躬，问道：“一别经年未见了，神尊可还安好？”——他虽是初来乍到，可那一脸担忧肃穆的表情分明表示他心里明白得很：师父不好。

师父微笑着，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带着见到老朋友的愉快回道：“我很好。你来了，更好了。”

张陵抚了抚胡须，转头对崔文子说道：“前些日子我在坐忘，断了眼耳口鼻四门，连你等敲太平钟也未听见。今早我起身用太极石卜了一卦，才知发生了大事，出关一问，原来你们都下山了。”

崔文子回：“泰山脚下又生大疫，民不聊生，徒儿谨记师父教诲，前来相助百姓。只是这次疫病实在古怪，徒儿这几日反复研究，也找不到对症的丹药，如今唯有用神尊鲜血为药引的无极汤为病患医治，只是……”

他话说到这里，张陵已经全然了解，又抚了抚胡须，接口道：“只是不可持久。”

厅堂闲置已久，崔文子命徒儿搬了两把椅子到院中，请师父和张陵坐了，突然想起来，又说：“再给小师姑搬一把来。”我拦住了，说道：“我站着松快。”

崔文子又通报了一遍疫情：“据徒儿与门下访查，本次的疫情与二十四年前的那场相比，传染更快、死亡率更高。症状除发热、咽喉红肿、头疼欲裂之外，还会眼睛血红、浑身发黑、到后期布满黑斑。此外，上一次的瘟疫以年老体弱者更易被染，而本次却集中在青壮年。”

各位看官，现在的你们一定很清楚了：二十四年前大汉人民所经历的那一场大瘟疫，是你们今天所说的“流感”；而今天我们正在经历的，就是传说中的“鼠疫”，又称“黑死病”，曾经在欧洲大地上肆掠、带走数十万人的生命的恶性传染病。这一次它进入中原，确实是有人居心叵测的结果，也确实与匈奴有关，此处容后再表。

张陵听完问道：“可曾让他们服用黄赤散九吗？”

他所说的“黄赤散九”，正是二十四年前成功驱除瘟疫、令泰山派一战成名的丹药。

崔文子道：“已经发给病患服用了，还有师妹的独门丹药‘三清丹’，只是这次的疫病实在太毒，似乎都不见效。倒是我们一干人来之前预服了黄赤散九和三清丹，这些天与病患打交道不少，无一人感染，想来是有预防作用的。”

张陵点点头，说道：“黄赤散九是我多年心血所制，并非为上一次瘟疫特制，只不过机缘巧合，恰巧能治。这一次的疫病，想来也有对症的丹药，只是这一时半刻却不可得，要制出来，也是后面的事情了。”

他的话一出口，院子里响起一阵失望的喟叹声。要知张陵人称“张仙人”，早已位列仙班，大家对他的出现存了莫大的指望，以为他必定身怀神药，疫病自此可以烟消云散，谁知他竟无能为力，只有一个马后炮。

最失望的人要数我无疑。张陵无措，也就意味着我师父要继续被当做人肉采血机。我忍不住脱口而出：“那就等于逼我师父去死！张仙人——”我着急地跑到张陵的椅子前，也顾不得叫“师哥”了：“你可是仙人啊！当真没有其他办法了？”

师父喝止道：“小英！”张陵却摆了摆手，示意无妨，沉吟着说：“要说办法，也不是完全没有……”

“那你倒是快点说啊！”我催促道。

张陵转头问师父：“神尊可还记得，当年我师父老君与您在泰山共迎师祖蓬莱岛主之时，师祖离去前共留下三件宝物。”

师父点头道：“记得。分别是无级花——给了我；太极石——给了你泰山派；还有一样是阴阳草。”

张陵说道：“不错。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这无级花到太极石，再到阴阳草，法力是越来越强。无级花可长生不老；太极石可知过去未来；而阴阳草，却可倒转乾坤，跨越生死。”

听到这里，我迫不及待地问：“蓬莱岛主将无级花给了师父，太极石给了老君，那阴阳草给了谁？”

“谁也没给。”师父回答：“师父走之前对我和老君说，这阴阳草就在泰山之中，有缘人自得。”

“一百多年过去了，难道从来没人见过吗？”

“从来没有。”

张陵接口道：“虽然从来没人见过，但之前也没派人刻意寻找过。如今如果能够找到阴阳草，当可化此大劫。”

“我去！”我拔脚就往门口走。

“站住！”叫住我的人是师父，她问：“泰山那么大，你没头没脑地上哪儿找？”

“那我也不能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失血而死！”

“小师姑，你别着急，我们先商量商量，还是让泰山派的弟子去。”这是崔文子在说话。一时间大家七嘴八舌，突然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说道：“大家听我一句。”

这声音也不甚响亮，但穿透力极强，似金锤鸣锣，院子里一时间安静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发声的张陵。张陵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对师父说：“神尊，就让小师妹去吧。”

师父问：“你的意思是……”

张陵抚须颔首：“不错。她正是有缘人。”

张陵身列仙班，又手握可知过去未来的太极石，他的话自然不假，这下连师父也不再反对。我听闻自己拥有官方验证的“有缘人”身份，心内大喜，信心百倍，对师父说：“师父您放心，天黑之前，我一定将阴阳草取回！”

“可是，泰山那么大，你就一个人去乱找吗？”师父还有些犹豫。

这时响起一个声音：“让我陪她去吧！”大家循声望去，说话的乃是小石头。他的脸憋得通红，又重复了一遍：“让我陪着小英——师姑奶奶去吧。”

在这种场合，以小石头的辈分原排不上说话，何况他又是那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子，我倒奇怪他这会儿哪来的胆子。

“你师爷师父都在这里，你跟着我乱跑干吗？”我拒绝道。崔文子倒是点头赞同道：“这样也好，你俩本就熟悉，小石头轻功好，力气大，是个好帮手。”

师父也在旁说道：“让他跟着你，我好歹放心些。”我无奈地回头看了看小石头，一挥手道：“那快走吧！”

我和小石头骑马往泰山脚下去，我沉默着，一路不和他说话。快到泰山脚下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拦住我的马头，问：“小英，为什么不理我？”

“怎么又叫小英了？”我怒问：“方才不是还叫我师姑奶奶吗？”

小石头噎了一下，惶恐地问：“小英，是我哪儿惹你生气了吗？”

“你为什么非要跟了来？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就是因为很危险，我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来？”

“我要你放心？你是我什么人？”我逼视着小石头，见他无话可说，哼了一声，拍马向前。

他却再一次拦住了我，抱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勇气说：“我……我是你什么人，你自己清楚。”

就是这个了。我最怕最烦的就是这个。不过酒后乱性睡了一睡，眼下，他要来要名分了，这些男人都这么烦的吗？我一鞭子挥在他的马屁股上，说：“你是我徒侄孙儿，还能是什么人？”

小石头身不由己地跟着马向前跑，边跑边说：“反正，我绝不能让你一个人涉险，就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块。”

“我偏不要和你死在一块！”说着，我使劲夹马肚，纵马向山脚下狂奔而去。

尽管和小石头闹别扭，可真到了泰山时，我还是庆幸有个人陪着的。泰山一十八道山门，道道艰险，一险在山路陡峭，二险在杂草丛生。我和小石头面对着漫山遍野的绿色，就像要在大海里找出一滴水——傻了眼。

小石头清理着思路：“先要知道阴阳草是什么样子的。”

我昔日随阿哥读上古神话，知道阴阳草为人祖伏羲大帝首现于世，伏羲在八卦亭觅得仙草和神龟，从而可祭天地、画八卦、演卜易，测问天地诸事万物。此刻我将记忆中的字句背诵出来：“阴阳草，又名蓍草，首若龙矫，尾若凤翔，叶如槐而小，白瓣紫心，有异香气，葳蕤丛生……对了，还有一句，其下必有神龟守之！”

“那我们只要找到神龟就行了！”

“对！”我刚刚欢欣鼓舞地肯定了小石头的话，就意识到在满山的石头中间找一只神龟，并不比在满山的草丛中间找一株仙草容易。

小石头见我满脸沮丧，鼓舞我道：“师祖说了，你是有缘人，既然有缘，一定能找到！”

他这一说，说中了我的疑虑，张仙人既然说我是“有缘人”，自然不是信口开河。可我自忖无论从心智还是武功，都没有什么出众之处，不知道这缘分从何而来。

我对小石头说：“我是命中注定，也就罢了，你真不该跟来。”

小石头憨憨地说：“来的路上你说危险。现下看这山中虽无什么猛兽危险，但多我一双眼睛，总是好的。”

“怎么会没有危险！”我没好气，“你没有读过上古神话中关于阴阳草的传说吗？”

小石头摇头：“原来书上提到过阴阳草？青帝观里只有武籍和医书，并没有旁的书。”

我只得为他解释，其实心中极不愿去细想相关的细节：“上古神话中说，阴阳之间，是为混沌，若取此草的过程之中稍有不慎，恐怕会……”

“会怎样？”小石头追问。

“会永陷混沌之中。”我终于说了出来，这也是我方才不愿意让小石头随我一起去涉险的原因。伏羲大帝是怎样失踪的，一直到今天都是一个迷，有传说他就是在采阴阳草之时陷入了混沌，如今还在那不生不死的境界里挣脱不得。

小石头听了这话，大为震惊，一时间脸色和唇色都变得苍白，原本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似乎只想了一瞬，便说：“既然如此凶险，你不要去找了，我自己去找。”

我戳了一下他的脑门：“糊涂。你忘了你师祖的话了——我才是有缘人，你算是哪门子的，能找到才怪！”

小石头被我提醒，面色转为沉重，沉默片刻，说道：“师爷虽说了你是阴阳草的有缘人，却并未说找到后必须由你来取。咱俩之后必须寸步不离，一旦发现了阴阳草，你千万别动，让我来动手。”

我知道此刻与他争辩也是无用，便说道：“先找到再说吧。”

我们从山脚下一路找来，盯着任何有紫色的地方翻找。好在小石头和我的长项都是轻功，遇到阻碍可以轻松翻过，又或是遇到有树枝、巨石挡路，小石头也可以凭巨力搬去。如此找到了好几种带有白瓣紫心花的草，有的没有香气，有的首尾不符，好容易发现一种既有香气又有些像龙首凤尾的，我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