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闻瑕靠坐在门边,手里握着一块碎瓷片,夜色无边,房间里一片昏暗,两道匀长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他抬眼向房间对角处打坐的隋悟莘望去。
今日是宫变之后,他们被囚禁的第十九日。期间莫闻瑕砸了一个送饭时递进来的碗,攥着碎瓷片从不松开,时刻防备着隋悟莘。
隋悟莘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女,如今他二人被关在一处,难保她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第一日,她在打坐调息。第二日、第三日……今日也是如此。
这十九日他基本不同她交谈。
莫闻瑕收回目光,在阴影覆盖的角落里揉了揉麻木的腰腿,学着她的样子盘坐起来。
一束火光忽然映照在眸子里。
封闭的窗框缝隙里,炽热的红色闪烁,他猛地起身,只听“铛”的一声劲响,门锁被劈开了。
“指挥使大人!”
有禁军打扮的士兵冲进来,高举着火把。
“怎么回事?”莫闻瑕问道。
“摄政王的部下内讧!她的寝宫被包围成铁桶一块,我们被放出来了!狮牙卫和重幽卫倒戈,归向陛下,城外预先埋伏的人此刻已经逼至宫门!”
莫闻瑕扔掉碎瓷片,若有所思地望向摄政王寝宫的方向。仅靠事先埋伏的兵马并不能杀入宫内,因为帝都城郊大营里的兵力就有好几万人,除非重大战事根本不会调动。
摄政王身边的人也都是凶厉之徒,邪门恶派,甚是难缠,看样子陛下是成功策反了她们,今夜里应外合,东方醒必败无疑。
只是……城郊大营的兵马为何没有被惊动?
来不及多想,属下已经双手奉上了寒影枪,莫闻瑕现在要做的是护驾。
至于那处被重重包围的寝宫,就让她们杀去吧。
千人围困的朱红色殿宇内,两侧提香炉的侍从已经被杀尽了,烟云缭绕中混含血的腥气。卿玦不像往日那般除外衫、染熏香,而是披着厚重染血的甲胄,手执长枪挑开暗红帷幕一角。
殿内高坐榻上的亲王殿下细细品着一盏酽茶,举止从容不迫,一手握着一只哨子,并不敲打。
“殿下。”
卿玦唤了她一声。
“送本王上路的是你,”东方醒放下茶盏,手指在哨子上不重不轻地摩挲着,“卿玦,比起东方瑾,原来你最恨的人是我么?”
“殿下,我有什么理由不恨你呢?”
卿玦急行几步上前,双手撑在案上,隔着茶案同东方醒对望。
“把我逼成如今这副样子的人,不是你吗?你毁了我的一切啊……你让我十三岁无家可归,对你俯首屈膝,被钉上三十五根铁针,做你最忠心的一条狗!”
东方醒默了一瞬,“我以为,你只是一个不太听话的孩子。在你心里,是如此想我的吗?为了杀我,不惜勾结外敌,致使国土沦陷?”
“壬庇岭的战役很快就会结束的,早在数月前,陆绛凰就已经去那里接手城防了,等她的姨母和妹妹带着大军过去,姬瀛只能无功而返,”卿玦笑了一声,“殿下,你不会养孩子。你只会养狗,养绝对服从你的东西,但你不会养一个活生生的人。”
“有谁会给孩子戴上镣铐,派遣无数暗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在接见她时——”
“幕后站满了弓箭手呢?”
迅疾的风从东方醒后方刮来,叠成小山的尸体和散落满地的长弓一晃而过。
卿玦额角青筋暴起,她说出这番话时情绪几近失控,病态的红染上颧骨,而殿内的另一人眼神深似古井,无波无澜,面色唯有思虑与疑惑。
卿玦意识到自己在做多么可笑的事情。
东方醒不会明白她的话,直到死前也不会明白。
这位万人之下的殿下,向来不把除自身以外的任何人当做是“人”看待。
“你怎么不敲哨子?”
东方醒瞥了一眼手中的物件,道:“我敲响的同一刻,你就会杀了我。卿玦,我有一样东西……”
她说不出话来了。
漆黑的长枪准确地贯穿了心口,枪尖是利于放血的三棱刃,一戳便是一个血窟窿。迅速流失鲜血令东方醒的面色转向死人的苍白,叩开暗格的手无力垂下。
卿玦警惕地用枪头砸碎哨子,挑开暗格。
东方醒死前要拿出来的东西必是极度危险的暗器,好在她反应及时,未等她实施便结果了她。
原想提枪出门去,卿玦却又鬼使神差地举枪挑出暗格内的东西,一探究竟。
她很想知道像东方醒这样的人,死前还心心念念要拿出来的杀手锏是何物。
一方裹着大红锦缎的匣子滑落出来。
卿玦谨慎地以枪尖除去锦缎,挑开盖子,抬枪一甩,两样红色东西远远飞出去,其中一件撞击在柱子上,碎成几块。
另一样是一块绣金的丝帛。
似乎并不是什么暗器。
卿玦走过去,捡起丝帛,视线落在其上的一瞬间,仿佛被扼住咽喉般浑身一僵。
那是一封“卿玦”和“步子钦”的婚书。
枉她处处遮掩,刻意疏远,原来东方醒早就知道她心系何人。
地上碎裂的东西,依稀能看出是一对心尖血美玉打造的龙凤镯。
东方醒知道,并且以长辈的身份为他们准备好了婚书和彩礼头面。
“你……你方才想说什么?”
卿玦抓住卧榻上尸体的手臂。
“东方醒,你明知道我的软肋,却始终没有动他,为什么?你在死前想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那个匣子交给我?”
尸体睁着漠然的双眼,涣散的瞳孔死灰一般。
任谁也不会想到,她是带着这样的神情,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以“长辈”自居,送上婚书和礼物。
巨大的茫然无措将卿玦的脑海搅动成一团混沌。
尸体和她久久对望,最终是卿玦败下阵来,转过身去,掏出火折子点燃那张婚书,两样东西抛在殿中垂落的轻纱上。
她踏出殿去,寝殿内燃起熊熊烈火。
步子念在殿外忧心忡忡地等候着,见她出来,立即迎上来说道:“主人,沈慕枫和霜流逃掉了,属下已派了人手去追。”
“叫你的人都回来,不必再追,放他们走。”
“啊?可是……”
卿玦道:“我欠沈慕枫一条命,当做还他。”
“可是他在逃走前曾向天女送过一封密信……”
“让他走。”
这一夜,天辉城里漫天的灯火与壬庇岭的战火交相辉映。
……
煊明二十五年,摄政王东方醒勾结外敌,意图纂权夺位,于殿中畏罪自焚而死。崇阿将军、殿前左右副指挥使、狮牙卫副统领等人护驾有功,受圣上恩宠,风光无限。
圣上重掌大权,感念民生艰苦,于断尘崖剿灭南泠鬼神教众,诛杀鬼神尊卿玦。特此昭告天下,人间大害已除。
三月后,守孝皇陵十三年的四皇女东方镇云奏请回宫,帝心甚悦,准之。
……
诛杀鬼神尊当日。
滂沱大雨洗刷了天辉城,雨幕中一骑披甲战马疾驰而过,马背上,一昏迷不醒的人双手被缰绳牢牢缚住。
弈云林和秦从术提着酒从酒铺出来,正撞上战马,闹市纵马恐伤及无辜,秦从术上前砍翻了战马,马背上驮着的人滚落在地。
弈云林凑上前:“步子钦?!”
扎针喂药,静养三日后,这人才睁眼醒来,第一句话却是:“断尘崖!我要回去救她……”
“救谁,卿玦?”弈云林奇道,“她还需要人救,那她的对手得是什么人呐?”
步子钦翻身下床,“……是一千铁甲禁军。”
“你等等!”
弈云林拉住他,“你已经昏迷三日了,恐怕……”
“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吗?”步子钦语调艰涩地问。
“暂时没有。也许卿玦能跑掉呢,再说她可是平反的主心骨啊,陛下不至于这么快就鸟尽弓藏吧?”
二人说话间,秦从术推门进来,面露惊愕:“城内已经贴上告示了……鬼神尊卿玦现已诛灭,鬼神教不复存在。”
苍白无神的病人踩上靴子夺门而出,院外传来异常高亢的马嘶声,想来马背上的人是发狠地抽了它一鞭子。
从那以后,长达半年之久,弈云林都再未见过步子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