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媛妹儿,喊你接电话。”程奶奶进屋把老人机递到她面前,音筒里传出陈奶奶恨铁不成钢的语调,夹杂着说谁丢人的争吵。
坐在床边的陈鸢媛扭头摆脸,腿往程念方向偏,浑身抗拒不接,眼泪如放了闸的水。
程奶奶给程念使眼色,程念抿唇皱眉,深吸了一口气,握紧陈鸢媛的手:
“你突然一个人跑那么远回来,你家里人他们肯定很担心你。”
“他们才不会!”陈鸢媛一点就着,哭得哽咽,边打嗝边说话,“他们……他们巴不得我走,走得越远越好!好,好给他们的新孩子腾位置!还说……说她肚子里的孩子要是早些年来,就没我这回事了!他们根本就是讨厌我……”
“怎么可能会有人讨厌你,我们鸢媛明明是人见人爱好吧!”程念一边把抽纸往她脸上擦,一边在她后背安抚。她的眼睛肿得通红,脖颈脸蛋泛起红疹,“你先平复一下情绪,顺一顺气。”
程奶奶还在跟电话那头说着,听到陈鸢媛抽抽搭搭的话和对面的说明解释,大张声势地说:“你媳妇怀孕了哇?能怀说明身体好。哎哟,现在不是已经出了新政策,叫什么‘单独二孩’,多好,连超生费都免咯!怀得真是太是时候了!”
“就是什么时候把人接回去哎?什么,最近有点忙?先放我家几天?可以,当然是可以,待到收假回去还是要读书噻!接不接都没得啥子,她晓得自己坐车来,肯定晓得坐车回去的。实在不行,喊我屋里老头送就是了嘛!好好要得,先这样,哎呀说这些,几十年的街坊邻居,都是一家人……”
程念面前听着陈鸢媛委屈抽噎,门口听着奶奶接电话,语气莫名带着些奉承,她觉察出自己之前的重点跑偏。
陈鸢媛离家出走的原因不仅仅是跟家里人吵架那么表面。
而是因为她妈妈怀孕与她产生疏远。
这种感受,程念深有体会。
在得知汪女士怀程鲲的时候,她就已经领悟过。
记忆回溯,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上午,那时候她还跟奶奶住楼下睡同一铺床,奶奶将门敞开叫她起床吃饭,一楼的房间格局比较紧凑,奶奶说话声音也很大,能传遍一楼的每个房间。
奶奶端菜时随口跟爷爷说起汪女士怀孕,这次要回来养胎,盘算着打电话给老家姨婆要土鸡土鸡蛋,还要预定鸽子和鱼煲汤。
而在这之前,汪女士跟她爸已经好些年过年都没回过家,以至于程念跟街上同龄的小男孩比赛玩闹时,他们有时候比不过就会说她是家里捡的,要不然为什么平时都没见过她爸妈。
她实在是百口莫辩,想起奶奶的话,回答:不是的,他们只是在外面挣钱。
可她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口,因为她不知不觉动摇的内心也有这个疑问。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回来看她?又为什么一有了弟弟他们就可以变成年年都回家?
程念突然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宛如被强盗蒙上黑头套,脖子像是被绳子勒住,呼吸不畅,咳嗽不止,心中冒着酸意,连带着手筋没力,委屈得眼泪哗哗流。
“穿个毛衣怎么穿成这样!”奶奶在饭厅把菜摆好,半天也没见到她的身影,走过来一看,发现她被高领套头毛衣衣领捂得面目全非,赶紧上手扒拉,确实有点难扯,开始找补,“这个毛衣领子是打得有点紧,晚上换下来我拆了改一哈。”
程念被叫醒坐起,听到奶奶的话思绪混乱,手上动作随机械也不忘熟练穿衣,可奶奶新打的毛衣本就难穿,加上一哭起来心中急躁,头就卡进高领毛衣衣领里挣脱不出了。
好在奶奶及时发现,她总算露出口鼻,终于得以好生喘气,结果一抬眼,头发掉在睫毛上乱得像鸡窝,眼里包着的生理性泪水跟着往下落。
“怎么了?哭成这样?衣服把脖子系痛狠了?”奶奶刚把高领毛衣衣领给她折好,便瞧见她这幅泪眼花花的模样。
“我是不是真的是被捡回来的?”她垂下眼睑,视线落在地板上奶奶手勾的拖鞋。
“你在想什么噢?哪有那么多捡的。退一万步说,真要是捡的,恐怕轮不到捡个妹仔回来当屋里第一个娃娃哟,你当饭菜不要钱嗖?”
奶奶反应过来,用粗粝的手掌胡乱抹掉她面颊的眼泪,将她直接从床上拎起,示意她穿鞋,“不管怎样,她永远是你妈,始终是你妈。你就记住这一点就行了!然后把饭吃饱,把书读好,那才是真真的!”
程念被她的逻辑说服,确定自己确实属于亲生,但她还是不太理解很多事情。
就比如:“既然饭菜要钱,那不是说生二胎还要罚款呢,他们为什么愿意罚款也要生?是不是因为不喜欢我?”
“哎哟,有那么多不喜欢的。不喜欢供你吃供你穿?不喜欢早把你丢到草壠壠里甩嘎了,你以为没得这种事噢?往些年闹饥荒的时候,多了去了!”奶奶皱着眉头笑了一下,拍拍她的头,将她往房间外推走,
“还是吃饭要紧哟!肚子长到她身上的,她想生就生,谁也管不着,你能做的就是管好你自己,别一天小小年纪想东想西的。”
程念踩着拖鞋嘟囔:“怎么就是东想西想了。”
奶奶越发语重心长:“凡事不能只看一面……”
程念忙不迭打断:“那你倒是说该怎么看嘛?”
拖拖踏踏走到饭厅,奶奶把筷子递给她,回道:“不看,吃饭!”
“他们有我还不够吗?非得给我生个弟弟妹妹?”陈鸢媛眼泪都哭干了,啜泣声断断续续,大半包抽纸全被揉成团,最后只能扯住程念衣角擦眼圈:“从头到尾也没过问我愿不愿意,还说等生下来要我这个做姐姐的帮着带,我明明也还是个小孩呜呜。”
“额,这……”程念的思绪被拉回,她将奶奶的话截短说给陈鸢媛听,“肚子长到她身上,她想生就生,我们管也不着……”
陈鸢媛情绪激动,撒泼打滚肆言无忌:“我不要当姐姐,要当我只当妹妹,她要生就给我生个姐姐好了!”
“现在生是生不出来姐姐的,不过你可以把我当姐姐嘛!我可以当你的姐姐。而且,嗯,凡事不能只看一面……”程念说话东拼西凑,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哄,朝奶奶投去求助的眼神。
奶奶此刻面色凝重,盯着传出忙音的老年机,全然不像当初劝她那般从容。
兴许是程念的目光太过炽热,她转头冲房间里嚷道:“把人带下楼去吃饭,菜都要冷完了。”
程念赶紧牵着陈鸢媛下楼,饭桌上爷爷跟程大少爷已经动筷,见她俩下来目光聚集。
陈鸢媛看到没那么熟悉的人,开始顾及形象谨防丢脸,收起眼泪打了声招呼,接过程念递来的筷子后乖巧坐下。
奶奶不在的饭桌通常是沉默寡言。
程念边吃边观察陈鸢媛的情况,不时往楼道口瞟,奶奶还在楼上打电话,模模糊糊的声响传下来,感觉情绪有点焦急,脾气很大的样子,把不会说人话、替程念去查看情形的发财都给赶了下来。
远离了负面情绪中心,加上程念想方设法转移注意力,陈鸢媛的脾气來得快去的也快。
吃完饭便手牵手同程念去溜发财了。
凡事果真不能只看一面,这件事情出现了转机。
没多久便听说陈妈妈孕反厉害,要辞职回老家来养胎,陈鸢媛因此被准许每周末回来帮忙照看。
陈奶奶跟着陈妈妈回来的,所以陈鸢媛的实际作用不大,顶多负责带些陈妈妈爱吃的爱用的、老家可选择性不那么多的食材或是补品用品。
每周末,都是程念非常高兴的时候,和陈鸢媛又能像之前真正的隔壁邻居那样玩乐。
连续几周,程念周五一放学,回家丢了书包便牵着发财在公交车站附近溜达,等着接陈鸢媛,帮她提行李包裹。
通常要等四五十分钟的时间,程念站在站台边,老远瞧见迎面驶来的公交车窗里露出陈鸢媛兴奋的脑袋。
车刚停稳,陈鸢媛率先挤出来,程念连忙去接她手里艰难提拎着的东西。
这次是两箱水果,有芒果、猕猴桃、山竹、蓝莓、枇杷……应季的不应季的都有。
“老师拖堂,差点赶不上这趟车!”陈鸢媛跳下台阶,气喘吁吁贴着程念肩膀挪动步子,“不过幸好,我身姿敏捷,跑得快,就是快被挤死了!这两箱水果重得要命,手都给我提酸了!”
程念哄着:“真是太辛苦我们鸢媛了!回去给你做按摩。”
陈鸢媛昂头:“那是必须的,还要搭配两碗水果捞才行。”
发财的牵引绳勾在程念手挽上,它配合步调乖乖走在旁边,听到她俩的谈笑适时汪汪两声以作回应。
瞧见这反应,陈鸢媛俏皮逗趣:“哈哈,控诉我俩呢。”
程念颇为自豪:“我们发财可聪明了,人说的话都听得懂,没人能骗过它!”
发财又汪了两声表示肯定。陈鸢媛一时兴起,故意凑到程念耳朵边,悄摸摸说了句:“我们偷偷的,不给发财吃。”
话音刚落,发财四条小腿都不走动了,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委屈地werwer叫。
“哈哈哈,真听得懂。”陈鸢媛眉开眼笑,低头哄劝道,“肯定不会忘了给发财也拌一碗的!”
发财听闻,四腿矫健蹬起,围着她俩来回转悠。
夕阳西沉落在沥青路尽头,两人一狗说说笑笑散步回家。
程念晚饭还没吃完,陈鸢媛在她家门口露头召唤,要她去帮忙做水果捞。
她只好大口把碗里剩余的饭刨进嘴里,跟上脚步出门,对于奶奶唠叨:“嘴巴饭都没嚼完就下桌,没有礼数!”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拌水果捞,先是要给陈妈妈拌。
陈妈妈自从怀孕以来,胃口一直都不太好,晚上熬的鸡汤也没喝几口,只有酸的东西能让她略微开胃些,所以陈鸢媛赶忙开干。
一个人在厨房洗水果削皮有点无聊,叫上程念虽说不无聊了,就是效率丝毫没有得到提高。
两人试吃来试吃去,还要是不是抛几颗蓝莓苹果粒给发财。
玩到在门市外边聚众聊天的陈奶奶来催,她俩才加快动作端了几碗水果捞出去。
陈妈妈坐在藤椅中间,四周围宽板凳上坐着的,是各家来摆龙门的婆婆阿姨们。
程念和陈鸢媛只能搬小板凳坐在外围,挑蓝莓逗发财。
婆婆阿姨们聊得火热,其中就有位权威的老奶奶,指着陈妈妈端着的水果捞说:“像这种生冷的东西,还是要少吃。”
“羊子肉也不要吃,要得羊癫疯。”
“特别是那母猪肉丁点儿都碰不得。”另外几个奶奶辈附和。
有一个新嫁过来的年轻阿姨插嘴:“那些恐怕都是迷信噢。陈嫂子这种反应大的,吃得下东西都算好的了!”
“不晓得啷个都怀二个了,吐得那么厉害,活像是第一次怀儿样。”有个牙尖的婆婆嚼舌根,“酸儿辣女,头一个生了才抱回来的,这一个才几个月哟就回来养起,恐怕多半是个儿子咯!真是好福气。”
“哎呀,一儿一女凑个好字,还是多好。不像我屋里两个儿娃子,压力大得很。”
“别个老陈家还缺那点钱哟,到处都是房子买起的。”
婆婆阿姨聚在一起,七嘴八舌摆个不停。陈妈妈头次宅家身为话题中心见这阵仗,完全插不进嘴。
陈奶奶也不忘奉告:“要我说,平时还是要多出去走动走动,别一天到晚光想到打那个麻将,输赢不说,坐久了对娃儿不好。”
“我那才打好一会儿,还经常站起的。”陈妈妈反驳,话音往龙门阵外扩,“把碗放进去,再给我拿包坚果来。”
程念听到这话,胳膊肘戳了戳逗发财正起劲的陈鸢媛,给她小声重复:“放碗,拿坚果。”
陈鸢媛反应过来,把她俩共用的水果碗递给程念,起身去接陈妈妈的空碗进屋。
程念端着透明玻璃碗,里面还剩几片猕猴桃,她用勺子盛起来放进嘴里。
还没熟透,又酸又涩。
她的脸条件反射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