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的嘴边发出静静的、匀匀的酣睡呼吸声,酒的香味也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他周身。
白玉贞每次都特别受不了吴青那很快就醉倒的状态。
想当年,白府和白馆内宾客如云。来来往往的,有多少达官贵人,就有多少身怀绝技之人。
而本身就喜饮酒的青蛇,总是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群扎堆,还总是招架不住别人的敬酒和劝酒,几乎每次都会故意被各路看热闹的王孙公子、甚至是他们携带的相公清客、女眷家属们三下五除二地灌得大醉。
那时候,白蛇面对群情激昂的众人,只能一脸歉意和汗颜地把醉倒在酒桌上的吴青给偷偷地在背后施法点醒,然后,再从众人的欢闹哄笑声里,把醉眼朦胧跟不明状况的吴青生生地从房间里拖出来。
不消说,白玉贞针对吴青不分场合地贪杯这一点,骂过、打过、罚过他,可若干个百年过去,一直毫无改进。
简单直接的青蛇,总是能很快调动酒席在场人们的欢乐情绪,让不论哪个凡人,什么职位身份都能轻易地放下戒备和伪装。
这倒是他的真本事。
在蛊惑人心这项妖精自带的天赋上,就连白蛇也承认,自己是天生不如青蛇的。
可青蛇那些过分旺盛的活泼劲儿,过犹不及。也记不清了,他曾给白玉贞带来多少次酒醉后闹事的不良后果。
对于人类来说,吴青的那点酒量,真是小得可怜。没试过他的人总是以为,态度看上去拽狂轻慢的吴青会有多厉害呢,可到头来,竟然是个连小姑娘的酒量也不如的绣花枕头。
白玉贞此刻淡淡地回想着千年前的旧事,这都是他跟吴青之间多么琐碎却有趣的回忆啊。
可是,一千年以后,自己也只能靠着这些曾经的记忆,才能面对青蛇了。
青蛇的一千年,是等待的煎熬,人世的浮沉,漫长的怨恨,以及放纵的生活。
而白蛇的一千年,却是被压在雷峰塔底下一片佛光普照的绝对空白。
连白蛇都很恍惚,惊讶于自己到底是怎样在一千年的绝对空白里,苦苦支撑下来的。
白玉贞似乎被现实情形压迫着,只能活在过去。
可他愿意活在过去吗?
绝不。
白玉贞早已受够了在一千年间,只靠回忆活着。
白蛇是多么迫不及待地迎来新的生活啊。所以,不管面对何种情况,哪怕是吴青把自己变成白猫,即使心里生气,还打算跟他算账,可最终这还是变成了一种别样的享受,崭新的体验。
这总归是难得的自由啊,白蛇在一千年以后,才终于明白了:自由自在,对于青蛇而言,是意味着什么了。
-------------------------------------------------------------------------------------------
夜半时分,风比之前更大了一些。
深墨绿色的树影在卖力地摇晃,“唰唰”响起的叶片,在互相摩擦。
白玉贞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能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他有点迷茫。
佛祖,远在西天之上,只是从不亲人。
菩萨,虽有师徒名分,总是避而不显。
白猫看着身侧安睡的吴青。
白玉贞不知道,经过让彼此都难堪的一千年后,自己到底该不该继续跟吴青在一起生活。
又或者,他们之前一直以兄弟相称的情分,会不会,就在一千年的损耗和折磨后,被消磨殆尽?
白猫趴下身来,心事重重地清理着自己的猫毛。
他心里一片混沌,更甚于女娲开天辟地后天空和大地之间的沆瀣不清。
竹叶青酒还在酒壶中弥散着清幽的香气,正诱惑着白蛇,在一千年后,重新去尝一尝,这记忆中的味道。
他想要尝一尝,看看吴青到底有没有忘记,自己当年辛苦教给他的酿酒工艺。
看看,那自己最喜欢的酒,还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白猫用猫掌小心地推过来了酒壶,费劲地找好角度,绵肉的猫掌,被卡在酒壶把上,裂骨生疼。
还好,仔细摆弄调整,洒出来好多酒,尝试了多次,白猫还是成功将酒倾倒进了旁边的酒杯里。
猫咪从酒杯碧色液体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的猫脸。
白玉贞还是第一次认真地端详自己变成猫以后的模样。
白猫低头舔着酒,一点一点地喝,这是在慢慢地品酒。
白玉贞像喝茶一样地啜饮着这熟悉的清甜,就是生长在山泉雪露下竹叶的一缕精魂,被吐纳盈蓄其中,就连天底下最香浓的莓果,甘爽的瓜薯,都没有这样的清甜。
刹那间,时光倒流了。
黑夜中的云彩,在月光清辉之下,虽远似近。
月华如练,云朵留恋月光,在蟾宫附近徘徊着,久久不去。
团团云朵,已开始将脸盘儿弯弯的月亮,重重围住了。
飞云过月,随着风力的加重,只见天边那云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越来越低的云层,像是受到什么力量感召一样,纷纷从天空向着地面,伸出那些云雾的片片触角。
云尖舞颤着,云团们还携带者紫色的闪电,从天空降落下来,它们将地上的白猫,已整个包裹住了。
地上和天空之间,旋起一条细长的卷风。
在一阵短暂的噼啪的狂风电闪里,白猫又变成了人。
白玉贞变身完成后,那些云朵又快速地伸回了各自的触角,融回了进入到了高云之中。
接着,云开雾散。几乎是一瞬间,整个世界骤然平静了下来,风停树止了。
原来,青蛇之前,那可真是酒后吐真言。
吴青是早就预备好了竹叶青酒。因为他暗自打赌,白蛇一定会趁着小优不在家的时候,再度找上门来。
他就耐心等着白蛇找上门,吴青确信:第一日不来,第二日一定会来;第二日不来,第三日一定会来; 第三日不来……..
这不,终于在小优要回来的最后一天,在吴青以为自己要失算了的时候,白猫终于又出现了。
可等到白猫来的那个时候,吴青那些积攒着的情绪,已经到了烦躁的极点。
因为白蛇迟迟没来,青蛇就自己先灌了好几壶下去,喝了个半醉。
其实,那竹叶青酒里,早就被青蛇施了法术,只要白猫喝下,就能再变回人形了。
-----------------------------------------------------------------------------------------------
就这样,被酒里的法术重新折腾着变成人的白玉贞,感觉他自己整个身体忽然又变得厚重而充沛了。
但是,他陡然从猫身极轻盈的大小,再变回成一个人的状态,一下子有点适应不过来,尤其是人形身体本身的重压,让他一身柔软的蛇骨,一时无法承受。
白玉贞暂且只能先趴在地上,喘口气,再试图去慢慢挣扎着爬起来。
白玉贞屏气凝神,大口呼吸,待回满了全身各处的体力之后,猛地抓过手边的酒壶,将壶底剩下的一点酒,全都底朝天地灌进了喉咙里。
“该死的,真爽,终于可以不再用难用的猫爪了。”
白蛇自言自语道,可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用跟吴青一模一样的语气说话。
末了,他还提着酒壶不死心地抖了抖,两滴酒又出来了。
而这个动作,一向是旧日里贪酒的吴青才会做的。
变成人后,那种山呼海啸的饥饿感又袭来。因为变成猫以后,压缩的五脏六腑可以让他的欲望没那么大,可一旦恢复成人,那种往昔里最亲密的饥饿考验,便又找了上来。
现在,因为他已尝过了人肉的味道,便会终生难忘了。
“不,不能!白玉贞,你惦记什么都行,可是,千万别惦记这个!”
白蛇的额头迸出因体能不足而饿到颤抖的冷汗,他不断在自己的脑海里,咬牙对自己这样警告着。
他真是太渴太饿了。
不管是什么活物,他现在都好想抓住,大吃大喝一顿。
现在虽然变成了人形,可他尝试了一下,仍然无法完全站得起来。
他一站起来,脚底板就像扎进了锋利三角形的尖玻璃一样剧疼,就会踉跄地倒下去。
唯一的区别是,要是真地被扎进了玻璃,是会流血的;而现在他的脚完好,唯独看不见流血。
一千年前,他早就熟悉了那种疼。而从酒楼大开杀戒出来的那天,他迈着脚的步子虽然也极难受,可完全没有似今天这样难忍到无法起身。
他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按理说,他在新主人家里作为一只懒散的猫,好吃好喝地修养了好久时间,应该早就将养了一部分身体基础在了,可怎么反而会越来越衰弱呢?
白玉贞硬着头皮,坚持着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路,还是疼地摔了下去。
而青蛇,则还躺在一边的地上呼呼大睡呢。
白玉贞不用像常人一样担心吴青睡在地上会着凉生病——因为蛇本来就是睡在地面和洞穴内的呀。
白玉贞很了解吴青的睡眠习性:他只要睡着了觉,就会像只死猪一样,任凭敲锣打鼓,天打雷劈,火山地震,世界末日…….发生什么,也不能将他从梦中叫醒——除非是他自己到了要睡醒的时候。
白玉贞回头看见酒杯里还有刚才没舔完的酒,他跪着爬过去,将里面残余的法力,全都喝了下去。
不省人事的青蛇,还在他的手臂边大口吹着酒气。
白蛇真羡慕青蛇。他不像自己一样,警觉少眠,一点动静都能被闹得睡不着。吴青从来不会失眠,睡眠质量好得恐怕世间再没别的生物能比得上他了。
喝光所有的酒之后,白蛇那椎心刺骨脚心里的疼,没有一点改善。
这个样子,他哪也去不了了。
就连现在他想回到别墅里,上楼去到吴青的卧室,翻找几件他的衣服穿上都办不到。
他根本不能赤身裸体地在大街上走吧,更何况现在还走不了路。
白玉贞万般无奈,只能将自己恢复成白蛇的真身,做最后一试了。
果不其然,吴青酒里的法力,就刚足够再将自己可随意地恢复成人形和蛇形,而已。
白蛇气恼也无能为力,就算他现在用蛇牙咬住对方的手臂,把吴青给弄醒了,他也不晓得以吴青的脾气,接下来会不会就是徒手抓住自己,对自己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呢。
凡人兵法里衍生过来的生活常识,都说三十六计,走为上。
白蛇以体态不是很大的蛇的真身,向着别墅周边爬行而去。
他先充饥去了,他知道附近树林里多地是松鼠、花栗鼠、鸟巢、青蛙、蟾蜍,蝙蝠、蚊子什么的更是不在话下。
不停地觅食,饱餐了一整个晚上,他终于在一棵大树空心的树洞里睡着了。
第二天,太阳渐升,余晖扫过林间的地面。白蛇从洞里苏醒,他爬向小优别墅的泳池边,本来他猜想,吴青应该还会躺在原地,继续睡觉呢。
可结果,空无一人。
不仅昨晚的酒壶、酒杯都不见了,连竹叶青酒被撒了满地的酒污,都被吴青收拾干净了,没有一点儿痕迹。
而在青蛇醒来时,他看到地上的空酒壶和酒杯,自然是欣喜若狂。
在他醉晕晕的、模糊不清的记忆里,白猫是来过的。
而白玉贞,是真地喝过酒了,他现在已经不是白猫了。
吴青知道他的哥哥现在只有两种状态可选择:要么变成人,要么变成蛇。
现在是青蛇掐着白蛇的法力让他变化,就像白蛇曾经也对青蛇那么做过的:而现在,则轮到由青蛇来掌握着,他哥哥的所有情况。
当年,白蛇瞅准拉紧青蛇的“缰绳”时,就是这种感觉啊——那是一种无法脱离对方手掌心的感觉。
现今,白蛇也体会到了青蛇当年的感觉——这种被比自己更强大的人掌握和拿捏的感觉,并不是很好受。
只要变成人,或者变成蛇,不管白玉贞跑去哪里,虽然很远的话青蛇也会闻不到,但总归,青蛇是完全可以追寻